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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崖断识云重 ...

  •   公山不寐笑道:“俞师叔?实在是久疏问候。”
      他躬身一掬,做了个“请”的手势,丛丛落叶恭顺地拂向两边,敞出一条大道。俞无囿可不跟他客套,大步流星直踏过来。吕明骞一见他,热泪顿时夺眶而出,俞无囿目光在两个少年人身上停了停,转向吕荻,忽然百味杂陈。
      “废话就免了。顺水人情,嘿嘿,你倒做得趁手。”
      公山不寐正要接话,俞无囿竹杖一横,已抢在他前面,“船上我去瞧过。紫陌的人劫了这小子还未登岸,就沉尸江中,钱九那会儿只怕血还是热的。你怎就恰好晚来这一步?战况甚是惨烈,可不止瞬息功夫,你的神机妙算就是在一旁袖手看着,看他们一行人去死吗?!”
      公山不寐道:“原来师叔也找晚辈问罪来了。”他衣袂猛地惊飞,如狂风中的白焰,却是被俞无囿肃然杀气所逼:“你打的那些算盘,定舆门几根老骨头谁不知道?无非是拿人命敲打我——叫我铁了心,和那阉人作对!”
      吕明骞急道:“公山先生乃侠义之人,此事恐怕另有误会。”俞无囿怒哼一声,杖底翻起寒光,照得眼前淡白的面容更无血色。冷不防一人道:“俞师叔,是我虑事不周,才累及无辜,一切罪咎皆在我。”
      青萍张着嘴看向吕荻,上一刻他与公山不寐还剑拔弩张,转眼话风就变了。吕荻不声不响跪下,拱手于地,深深顿首了三次,又道:“槐官,奉茶。”槐官捧来香茗,吕荻端了,却不起身,双手将茶盏举过头顶敬上。俞无囿见他行如此大礼,半晌说不出话来,竹杖一顿,叹道:“我负你重托在先,害自己弟兄在后,哪敢受这一出?”
      突然槐官颅内咯咯几声异响,本已嵌合的脸庞猛一下迸开。俞无囿一震,真气聚凝于掌,吕荻眼疾手快扣住槐官顶门,探进那两瓣脸中间,调校片刻,又闭了回去:“奚童年久失修,师叔见谅。”
      俞无囿满目狐疑,端量槐官,见其上下部件均由紫槐木制成,问:“可是你羽岑造物吗?”吕荻点头:“武功粗俗,只做杂役使用。”俞无囿拍着槐官肩膀,又细看那张纵使复原也怪异至极的脸,哑声道:“空有人身而无颜面,好,好,泥塑木雕,正合老夫!”他笑得眼角苍凉,抄起那杯茶一饮而尽。
      公山不寐缓缓道:“且说当年,还有桩后事。明帝崩,东昏继位,始安王一党拉拢谢朓谋反不成,便先下手为强,反诬其奸逆犯上。东昏侯残虐更胜乃父,自然不问青红皂白将他下狱。满朝皆知谢朓令名,暗自叹惋,无一敢仗义执言,唯独太中大夫羊阐上书,曰谢朓素来清傲,恐遭人挟恨报复,他若想反,早从了王敬则去,哪还有今日?东昏侯大怒,将羊阐以同党论处,腰斩于市。此人籍籍无名,这事也就石沉水底,少有人记得。”
      谁也不知他为什么突说起此事,娓娓道来,竟无从打断,“可明帝父子造了多少孽,背了多少血债,自有人一笔笔记在账上。不久,今上在雍州举兵,一呼百应,东昏侯终为近臣所杀。常言道:‘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师叔何必嗟短叹长,横竖是牵累旁人,不如挥剑一搏,兴许还能为亲友谋条生路……晚辈听说,您早年在前朝仕官,与那直谏而死的羊太中乃是故交。”
      俞无囿默默听着每个字,纹丝不动,仿佛皲裂的河床,三十年逝川从身上流过也未能濡湿。直到最后一句讫了,他才开口,声音很淡:“你谓我自顾苟全,眼见好友死义,连大气也不敢出?”公山不寐并不婉言,答道:“当日如此,今日亦如此。”
      四方一暗,忽地风雨大作,原来是竹叶随俞无囿的大笑而颤栗,抖下漫天的水露。公山不寐被劲气所侵,踉跄退后几步,俞无囿也摇摇晃晃仰起头,雪须又结上一层新霜,两眼却是干的。没人看见是什么映入那双眼里,只听他先是低喃,继而撮唇长啸,一时间群山摇撼,万千竹枝如从大地发出的箭,直欲拔根倒射向苍天。俞无囿啸声犹自震荡,人已飞身投入飘风,再无踪影。
      青萍喊道:“俞老伯!”跟着追过去。吕明骞也想追,怎赶得上二人,回头却见公山不寐面色如冰,一口血唾在袖上。吕荻适时从身后扶住,道:“师弟,且入内室调息。”递了个眼色给吕明骞,示意他安心在外静候。
      吕明骞欲言又止,连关切之语都说不出来。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又好像事情本该如此;似乎明白了些始末,其实一无所知。能解惑的人都已离去,撂下他孤零零站在一地凌乱中央,百思不得。

      吕荻送公山不寐回房,掩了门,扶其在榻上静坐,自己出手如电,一连疏通他十余处要穴。公山不寐闭目运功,一股寒气在他衣下抖簌窜流,经腹胸、颈脉、鼻梁上中,至头顶乾宫走散。吕荻取出摇光星主所赠锦囊,里面还有最后两枚水蕴天丹,他略一沉吟,将两丸药一并给对方服用。
      公山不寐微笑道:“小弟真是受宠若惊。”
      他语中升起暖意,吕荻却冷冷拒了回去:“我真气可渡不到你身上,谢就免了。”公山不寐叹道:“嫡庶虽同门,修为有云泥之别。师兄短短两日即恢复如初,小弟的内功稀松平常,只怕还需拖累你。”这几句说得坦诚,并无丝毫怨尤。
      吕荻轻哼一声:“师伯笙簧公乃上代嫡派翘楚,精谙养气之道,怎会传你二三流的功法?”
      定舆门第十七代门主朱羲老人辅佐萧衍代齐,号曰帝傅,膝下两名亲传,长徒姜笙簧系公山不寐之师,次徒即苏狐禅和吕荻之师、后来继任掌门的河梁处士戏翦冰。公山不寐目光悠悠飘远,似在追忆早年求学的旧事,待吕荻说罢,却揶揄道:“难得师兄恩遇一回,为何转头又咄咄相逼了?”吕荻道:“外人面前,自要同气连枝。”公山不寐忍俊不禁:“原来那两位小友不算外人。”
      吕荻不想和他再废话。“他不是天权。”
      语出突然,只有公山不寐明了其意,缓缓点了下头:“师兄怀疑过——俞师叔?”
      “羽岑是定舆门分支,连客卿也只能代摄星主,天权想必出身本门。我头一个疑心的就是他,但方才以槐官试之,师叔对机关匠造的见解与常人无二。兴许他城府深沉,然而……”吕荻思忖着初遇俞无囿时的情景,“‘虽蒙眼不能见物,心知非盲,便气定神闲,不似盲者终有怯态。’浸淫此道数十年的高手,那股怯是装不出来的。”
      “师叔自有苦衷,多年来俯首于人,也难怪……”
      “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是谁给你消息,这么快便找到我?陈演诰、俞师叔的来历你都清楚,对天权叛离羽岑这件事,怎么毫不知情?”
      微笑还在公山不寐眼角,而暖意已凉却。“原来师兄欲问之罪,比我想的还重啊。”他提裾起身,向吕荻一拜,“是我舍本求末了。天权只与摇光前辈书信往来,小弟资浅不敢僭越。师兄明见,还请教我。”
      吕荻疾道:“问罪有何用?如今摇光、天枢两位前辈鞭长莫及,开阳远在湘州,除了你我二人联合客卿清理门户,已别无他选。玄切在彼手中一日,羽岑就多一日祸患。既然俞师叔与此无关,我所疑的只剩一个。”声音猝然压低,鸿钧游气漫衍开来,室内已成希声之境。
      “天权星主……就是风檐寺人!”

      公山不寐不再笑。
      他正视着吕荻,目光是少见的冷峻。
      “风檐寺地宫高深玄奥,暗藏无穷变化,非朝夕可成。所幸阵主未曾亲临,否则我和青萍断无生理。若天权早与紫陌勾结,怎会放过一举置我于死地的机会?若他被人谋害,摇光前辈与他相识已久,如何能瞒过?他非但不在,连玄切都委托他人,恐怕是因为……要佯装与太子一党周旋,正身在朝中!”
      公山不寐缓缓道:“定舆门弟子若是黄门,岂不成天下笑柄?”
      “这么多年他隐迹埋名,正为其故。魏晋以来再无权宦,皆由士族当政,为何本朝一阉人独得专宠?只怕那阉人也是名士出身!受腐刑者,自古有太史公之辈。”积压的疑团茅塞顿开,迎刃而解……他有恨。“此人早已和羽岑貌合神离,这番假借盛德大业,用玄切引我等入局,不过是图谋八恺以全他的私心!”
      自共事起,两人从未单独会谈,纵点头寒暄也是敷衍了事。这是吕荻在公山不寐面前话最多的一次,随之而来的缄默便显得尤为漫长。
      “师兄。”一声轻喟,“要探我底细,也不用故作惊天之语。前刻还疑我甚重,此时又开诚布公,当知于理相悖。”
      吕荻正色道:“同心戮力,何来戏言?方才试问你,只想知道这密令是否独给了我一人。”他将空了的玉蛾锦囊押在案上,公山不寐低下眼睛:“密令?”
      “当日矶池会面,摇光星主赐我九颗水蕴天丹。我后来验看之,发现其中三颗药丸内有字。定是她一早察觉有诈,但事泄必有损本门清誉,才将计就计,暗中授命于我。”吕荻指尖戳入楠木案面,那三个字深深在目。
      “——诛、天、权!”
      公山不寐遽然按住他的手,仿佛那三个字一旦写完,比天穹还重的真相就会将大地压垮一样。他极轻地、气若游丝地呼吸,良久,问:“字条呢?”“即刻毁了。”吕荻答道。
      公山不寐笑了起来,起初还无声,慢慢地已难自抑:“师兄,你至今不擅说谎。会面那天是月末,你病痛月末好转,月中才犯得厉害,这药多半是留待月中服用。假设月中才仔细验看,不是误事吗?如此重大的讯息,须有万全把握传达,半点差错不得。摇光前辈虑事周密,我不信她会行犯险之举。”
      “你的意思,是说我矫命?”
      “天权图谋八恺是私,师兄所为又何尝不是私?说来说去,无非是将你私仇和羽岑公敌并论。你苦战多日,结果仅以身免,不但没夺回玄切,连舟舆都失陷敌手,让同道作何想?羽岑和紫陌的交锋,这一来便是箭在弦上——小弟虽信师兄,唯恐他人相疑。摇光前辈待师兄甚厚,人前却故作苛刻,正是同理。”公山不寐斟了两杯温茶,一杯向吕荻奉上,“盛德大业有赖我等齐心,切勿陷她于不义啊。”
      他言下很清楚。羽岑大小决策俱出于公,纵使事败,也由众人承担,杜绝一切私议。密令就算有,也只能当作不知。吕荻紧握的杯盏内涟漪丛生,悄悄移近唇边,避开公山不寐视线。“师弟,”他突然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道既隐,天下为家。’我等集齐八恺,便是要改天换地,造就大同无我之世吗?”
      公山不寐静了静,似在琢磨吕荻为什么问这个早有共识的问题。“小弟与师兄一样出身草芥,若非家师不弃,早成乱世一孤鬼。我天生无君、无父、无尊、无亲,去操心那济世经邦,实属僭越,所愿不过瞻彼羲皇上人,使天下贵贱皆废,既无君民,更无圣愚。我平生志同道合,乃在羽岑。不论天权是谁,既与盛德大业为敌,我誓同师兄共诛之。”
      这些话他从未对吕荻说过,如今破天荒说来,再无稽也俨然一腔赤诚,犹如顽童说着光怪陆离的梦,却绝非呓语。吕荻沉默许久,拱手道:“愚兄过去多有误解,侮慢之处,望师弟见谅。”将茶水徐徐饮尽。
      公山不寐粲然笑道:“师兄这可就言重了。舟舆和你义体备件都落在天权手上,再迟延下去,只恐绝学尽为他所用,得赶紧夺回才好。”他低眉沉思,神色渐渐凝重,“我这几日也遣信使往句曲山联络客卿,概无音讯,后冒险用镜玄珠探查,已人去观空。璇花观三百子弟,未来皆我羽岑栋梁,且她师尊陶通明立场微妙,不便卷入朝堂之争。客卿自要为长远计,眼下全靠你我二人了。”
      “你有何打算?”
      “……小弟思得一步险棋,未知师兄意下如何。”玉指轻弹,帐后暗门打开,苍猿由公山不寐手中银丝牵出来,如提线傀儡般。它一见吕荻义眼,登时三魂七魄回到了躯体,挣脱线就向旧主奔去,双眸炯炯,欣喜雀跃。“敌仍在明,而我仍在暗。紫陌皆知苍猿是师兄得力助手,不如暂交小弟支使。可惜那一剑伤及枢纽,需回羽岑集众人之力方能修复……小弟仓促,只激得出神君三成威能,要做惑敌之饵已足够。”
      深碧色的目光扫过苍猿:“你去牵制,我攻其不备?”公山不寐道:“正是。”
      吕荻淡淡道:“苍猿既不能奏‘希声’,于我便无用了。莫说玄、白、朱、苍四天神君,就是舟舆,也归七萃之士共有。除了为兄的义体,其余你尽可拿去。”
      公山不寐面露欣慰之色:“既如此,还请师兄再惠赠一物。”
      他伸出手。
      “紫锡。”
      吕荻全身一震,似被对方说出的那物所重击。眼角颤动,一滴冷汗悄然流下:“四天神君乃上古遗物,其心七窍玲珑,只消八恺任一在侧,便能驱转。你自有白琢,何必——”
      “小弟此行并未携带白琢。”草庐中仅有枫官、槐官二奚童,果然不见那白泽化身的瑞兽。“当年八恺得其六,古楚巫教已灰飞烟灭,如今玄切、沧璧聚于一城,师兄又从苏狐禅处夺回紫锡,若再添白琢,谁敢冒此大险?沧璧与师兄一体,天权意在诱我等而杀之,也不宜由同一人保有两件。师兄担心无物可御玄切……正因为此,诱敌之计才能奏效啊。况且师兄手中还握有一支强援……”公山不寐眼神意味深长,“那小友的剑术若全力使出,大江以南,无人能抗衡。”
      沉默如紧绷之弦,一时间极为吊诡。吕荻忽一扬手,紫氛从掌心逸出,莲花曼放,织成云舒霞卷的纱雾。公山不寐赞道:“遇火而无形,浸水而形复显,便是传说中的火鼠皮裘、无缝天-衣,也不过如此。”紫绶奉天锡在他手上变得厚实,异彩淡了下去,只剩一匹看似平平无奇的锦缎。公山不寐取白帛将它包好,珍而重之地收了。
      他饮下自己那杯茶,终于难掩疲惫。平素的口若悬河、谈笑风生,这会儿才知颇耗精力。吕荻起身道:“师弟好自静养。青萍许久不见回来,我得去寻她,且失陪了。她年少气盛,恐一时冲动,还有许多事我要和她慢慢细说。”
      门拉开的一霎,公山不寐突然道:“师兄竟不问最重要的那件事?”
      吕荻站定,声音悠悠自身后来:“追查天权行踪,先找到舟舆或义体部件的去向是关键。小弟之前预做了些打算,眼下正好派上用场……也多亏它,让我尽快赶到师兄身边。”伸指叩了叩雪袖,空中一缕縠纹隐现,像是撮微尘。
      公山不寐仍是那风烟俱净的笑:“并无任何人报我消息,师兄切莫误会。”
      微尘飘向吕荻耳侧,只有距离极近、近得几乎贴上肌肤的冷颤时,才传出声响。是轻轻的振翅声。那是只指甲盖大小的蜜蜂,通体莹白,连绒足也是雪花六棱一般的玉色。

      吕荻在竹林中疾行。衣袂下真气鼓动,翠叶纷舞,却无一片能沾身。
      那只空了的杯子还攥在袖内,几乎被指印贯穿。
      他的手如不操控,并不会自行动作,有时心绪激烈,传及手上,是因为眼周血脉贲张,牵动手指下意识握拳,或颤抖。
      现在它仍紧握着,与杯壁深深嵌为一体。
      药丸里的字条自然子虚乌有。他不在乎被公山不寐揭穿,只想以此试探其反应。对方果真滴水不漏,若不是托出最后那个计划……图穷匕见。
      紫锡是目前唯一可抵挡玄切之物,他失去了舟舆,失去了备用的义体,甚至失去了仰赖至今的秘密,再将紫锡和苍猿夺走,等于自断双臂。公山不寐真的忠于盛德大业吗?他不像关心定舆门声誉之人,却在天权的身份上飘忽其辞,显然别有意图。吕荻只觉得脊背生寒,柔而缓慢的语声仍在往体内渗透,如苔藓爬进石缝。
      那蜜蜂他认识。玉室蜂只生在青城,以沆瀣为食,其巢形如白玉楼台,性好洁,非自巢不居,离家哪怕万里也必定返回。公山不寐每年都会入青城山饲育此蜂,取巢蜡制针,即玉麈针。吕荻上一副义体因中毒而卸下,命苍猿捡回后就一直在舟舆收存,那束玉麈针还收在手臂暗格内,一枚不曾用过,玉室蜂恐怕就是循此而来。……难道公山不寐送这针时就料定,自己碍于同道之面,不便拒绝,但也不会使用?
      此人素有心计,却不想……竟算到如此地步!
      一个极可怕的猜想在吕荻脑海浮现,他步伐愈快,似要逃开,然而双脚像是犁铧,一下比一下更沉地掘着大地。
      竹影窸窣,送来轻盈的风。吕荻停下了。
      “青萍。”
      唯有叫这个名字时,他才是真正放松、如释重负的。
      青萍跳到他身边。“俞老伯走啦。”她有些失落,“他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和过去的因果作一了断。这话说完,他一下子又老了十岁。你比我老,心事也和他一样重。‘因果’这东西,是人上了年纪,就越积越多么?——啊,你去哪?这是出山的路。”
      不等她惊呼,吕荻就挽起她手臂,全力运展轻功穿行,少时已奔出钟山山麓,旷野苍茫,渺无人烟。他寻了处隐蔽的岩穴将青萍放下,屏息聆听片刻,道:“此处远离他耳目,可以说话了。”青萍不明就里:“哪个他?”
      “青萍,你细想一下。紫陌才掳走吕明骞,转头就被灭口,抛尸江中,是为什么?有人不愿他们暴露归去的行踪。公山不寐极可能是天权……风檐的同谋!”
      青萍险些把舌头吞下去:“可他才救过你——”
      吕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道:“他的确为我损了四成功力,这不假。以我对他了解,施以锱铢,必图以千金。我有两种揣度,其一,此事是他一手谋划,与风檐私通款曲引我至建康,为的就是沧璧和紫锡,而其余同道并不知情。其二……假使另有人知情……那……摇光前辈……”
      他声音战栗起来,剩下的无论如何也难说出口。若七萃之士中还有人背叛羽岑,与天权通信、命自己取回玄切的摇光定然嫌疑最大。青萍约摸懂了他说的是谁,忿忿道:“就是对你喝来斥去的那……老太?”记得吕荻说待她要客气,藏起了最后那个“婆”字。
      吕荻摇了摇头:“早在我年少时,就与她渊源极深,至为敬重。替我接续经脉、复明右眼,皆是她所为。可以说,是羽岑有她,才有我容身之地。只是羽岑主张一秉至公,而我境况特殊,受恩惠格外多些,她明面上才对我尤为严厉。我深知她为人磊落,尽管……尽管一度也性情大变,但绝不会……出卖我。”
      哪怕发病时,他也不比现在更痛苦,强撑着说完仍未缓解。青萍见他手抖得厉害,上前握住,猛觉一股巨力噬来,像无助之人要攀上绝崖,而深渊将他触及的岩石碾碎,尽皆吸进去。
      “我方才在想……另一件事。”一直以来他不愿回首,如今才触目惊心,“六年前的八月十四,我下狱前一天,公山不寐来找我,邀我加入羽岑。我断然拒绝,将他逐出。他临走时严词正色,说我祸在旦夕——那时我不知风檐已布下天罗地网,假使答应他,或许一切都不同。紫陌说他们潜伏一天一夜,公山不寐必有察觉。为什么?……为什么他偏偏选在那个时候知会……警告我?这并非偶然,他定是提前知道了此事!”
      吕荻盯着自己漆黑的双手,指节嶙峋,骨骼迥异。六年,殊途同归,他加入了羽岑,只不过换了一副模样。“他给过我机会,不从,大可以别的方式为羽岑效力。早在那时,他就与风檐勾结了!不,恐怕不止他们两人……莫非风檐自始至终和羽岑一心,所谋种种,全是为了推动八恺聚集?而只有一个理由,能让摇光前辈也牺牲我……”最可怕的猜测终于成形,如阴云中的雷电,“我是盛德大业的卒子,对羽岑,不过是个造物傀儡,和奚童、苍猿、舟舆并无区别!”
      这双手倏地扼住自己咽喉,几乎掐断挣扎的气息,令残余的血肉也化为铁石。“苍猿被你一剑劈开时,我本可制止。但……即使它不能再吹箫……我早就发现,它设了监视我的机关。若说有什么区别,就是我从未得他们信任,因为还有一部分-身而为人!”
      雷声隆然,二人寄身的岩穴外,竟不知何时真的黑云压境,几线阴晴跳动,像利刃将从鲸腹中破出。青萍努力地试图听懂每个字,她无法理解的那巨物却面目混沌,高悬在头顶后。她嗫嚅半刻,道:“可它不会再……碍着你了。”吕荻道:“公山不寐已动过了它,谁知道?”
      “你就笃定,他没有动过你?”
      吕荻背靠岩壁,一寸寸摩挲着骨节:“义体虽天枢所制,每一具我都亲手改进,对其构造了如指掌。他从此处下手,容易弄巧成拙。倘若他真叫我毫无察觉,我必死无疑,说什么都是废话。”他渐渐冷静下来,“既然他救了我,就证明一点……我还有用。”
      这是仅有的一线生机。或者赌注。
      青萍突然拔腿往外跑,被吕荻拦下。“吕明骞!他一个人留在那,只怕危险——”
      “我不能带他走,否则公山不寐即刻起疑。他父亲富可敌国,在北方人脉极广,只要我不管他,一时不会危及性命。”
      青萍听吕荻语气淡漠,迷惑地推开他的手。“说起来,那小子是你什么人?同乡么?”记得姚兴哥说,同乡之中,多有同姓者,大矶山渔村也有好几户姓姚的。吕荻不答,权当默认。
      青萍思索好一会儿,迟疑着开口:“我想……咱们那时遇见的小姑娘……不是你女儿。”
      吕荻的手指猛地陷入岩石。他转过来,又一道电光闪亮,照得脸上阴阳分晓,一半在鬼簿,一半尚存人间。青萍续道:“若她是,歹徒何必辛辛苦苦去抓别人,来为难你呢?”
      吕荻无声地笑了笑。电光消失了,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
      “……当年我将八恺之一托付给妻子,后来她遇害,墓也遭人盗掘,我赶去时只收殓到她的遗骨和遗物,独不见女儿的。他们说她坠入深崖,断无复生。这六年……我始终存有希望,又怕这只是上天作弄,动摇我的决意……直到……直到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不管她是不是蓦之,不管是生,是死,或不生不死,只要让我再见她一面,抱抱她,然后灰飞烟灭……这样她母亲,再也认不出我们如今的模样……
      “可我突然不这么想了。知道得越多,我反而越要斗下去。凭什么青茗白白被人杀害,我父女落到今天这地步?!就算必死,也要等一切水落石出再死!我要看那人是否真的手眼通天,将人当牵丝戏偶一般,操在他十指间玩弄?他以为丝线牢不可摧,我偏要斩断,看看他们布的什么网,再揪出他的真面目!”
      雨瓢泼而下。从高处俯瞰,或许真像密密麻麻的线,乾坤大块尽摆布于掌上。但在青萍看来,只见雨脚捶击地面,激起无数尘埃。恍然间,那抹灵光又一闪,视听神识明锐至极,仿佛她也化身千万,融入每一颗她熟悉的、与众不同的尘埃中。喧声雷动,不过是它们各自的低语。
      吕荻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前方。
      过去,他也这样望着某片天幕,坚信黑云必将被电劈开。那时他很年轻,戴獬豸冠,簪白笔,端坐在牛车上,以为无所不能,志在穷天地之造化,究宇宙之肇始。
      现在他清楚。
      他只能穷究蜉蝣的命运。
      公山不寐哪里还用得着他?又为什么……走漏话中的凉意?他了解这个人,出刀刺杀,不会让人察觉图轴末尾的匕首。想破局,必须摸清利害纠葛,见机行事。俞无囿打算怎么做?前朝谢朓一案,除了他、陈演诰,还有谁涉入其中,背后又藏着什么关联?……
      雨势滂沱,疑问冲入洪流中,如同多年前几滩血迹被干净利落地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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