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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取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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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弦月低悬,有星无云。
风,却一阵强似一阵地刮过黄龙府城内寂静无人的街头巷尾。
戚少商和顾惜朝就趁着这沉沉的夜色,在瓦砾高墙之间点踏无痕,悄然而过。
制服狼群之后,两人预料他们的行踪可能已经被人知晓,因而在之后的一路上倍加小心。
为了混淆来袭者的眼目,顾惜朝想到在沿途经过的小集市上为两人换置了辽人的服饰。
果然,换上能够溶入草原生活的衣饰令他们成功地摆脱了一些不必要的骚扰和麻烦,才得以在天黑之前顺利地混入黄龙府城。
夜风之中,戚少商脚下步履不歇,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旁纵气飞掠的顾惜朝。
果然,那人玄色衣袍镶边处随风颤动的银灰色皮毛让他看在眼中仍旧不太习惯。
或许,是在大漠落日灿金的余晖之中看到他的第一眼太过强烈。
亦或许,是顾惜朝惯穿的那袭广袖青衫与此时黯淡的北地景致格格不入。
反正戚少商现今看着顾惜朝一身陌生的衣袍十分之碍眼,怎么看怎么感觉别扭与无奈。
在连云,自己时常肩披大麾也就算了,现今他这个曾经的土匪头子要装扮起辽人来马马虎虎还可勉强入眼。
但是,顾惜朝除了一身青衫,那头太过隽逸显眼的微曲墨发,却也只能够悉数塞进了普通的毛皮帽子内,令戚少商不免心生惋惜。
他知道顾惜朝选择这么做亦是无奈之举,就像他们选择入夜时分直探萨满巫女月里朵所居之处,也是想一矢即中省却不多的时间。
但是戚少商随性惯了,看不习惯那就是看不习惯。
一口气憋在心口,戚少商脚下不禁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身旁的人就连一丝犹疑都没有,亦加速与之并肩而行。
府城之内,鳞次栉比的房屋在他们的脚下飞快地后退。
戚少商在与顾惜朝同行的路上,一直在感叹顾惜朝几乎在进入府城的同时,就在专心盘算着怎么取药最方便最有效;也在讶然他对黄龙城中的地形知晓得如此熟门熟路。
顾惜朝感觉到戚少商没有说出口的讶异,随即扬起眉,不屑地告诉他:整个黄龙府的守备图他都能够背下来,在城中寻找区区一个将军府又有何难。
听到将军府,戚少商吃了一惊。
原来,他们前去的地方竟然是城中戒备最森严之所在。
于是,戚少商问顾惜朝:“你有把握那个巫女一定就在将军府?”
顾惜朝语气淡淡地回道:“不确定,只是推断。”
这回,轮到戚少商不自禁地挑了挑眉,说道:“听你的口气不像是在推断,而是已经算无遗漏的样子。”
顾惜朝笑了笑,道:“对于黄龙府我并不陌生。上次来盗守备图的时候,就已经进过将军府。萨满巫者对耶律天远十分重要,因而就在他府内亦不为奇。”
戚少商又问道:“你我一路之上遇到的阻碍不少,你就不怕是耶律所为?不怕他们守株待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顾惜朝忽然转过头,对着戚少商笑道:“何况大当家一路随我同来,我还怕什么!还是你只想偷了解药就走?”
戚少商不是笨人,当然听得出顾惜朝的这句话中戏昵的语气,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一声。
其实,他很想在不被人知的情况之下取完药就走,不过看来,顾惜朝显然与他的这个想法有些背道而驰。
他们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之上。
况且,像黄龙这样的军事重地,守兵一定不少。
一旦明着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因而不难想象得到,与之硬拼,他们必败。
自己并不惧怕什么,只是,对于中了雪炼之毒又受狼王一爪之伤的顾惜朝,能不能坚持到最后还是个未知数。
他不知道顾惜朝的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或许他有他必赢的绝招。
据他所知,顾惜朝待人做事一贯只要他想得到的结果,其中的过程可以不择手段。
但是,有一点他戚少商十分清楚。
此时此刻,他们是站在同一立场面对敌人。
因而,只要有他戚少商在,必会保顾惜朝安然无恙。
既然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那么静待其变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戚少商放松心情,爽快地笑起来,对着顾惜朝说道:“一切且听顾先生的吩咐。”
顾惜朝愣了一下,没料到戚少商会回答这么一句,飒然一笑道:“你还这么信我?!不怕又后悔一次?”
戚少商怔住,心中早已随着这句话而思虑万千,却没有一丝一毫特别的神情表露在其脸上。
片刻之后,戚少商稳住心神,开口。
一字一句地轻声叹道:“后悔一次永生难忘,惜朝,对我这已足够!你还要让我后悔什么?”
纵是如顾惜朝这般能言善辩的人,听了戚少商的话一时之间亦无言以对。
瞬间尴尬过后,顾惜朝慢下飞掠的脚步,与戚少商面对面地伫立在屋顶之上。
清朗如昔的嗓音缓缓道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当家,知音之情我从不敢忘亦从不能忘。”
说着话的顾惜朝,深似寒潭之水般的墨黑眼瞳一直凝视着戚少商,在月色下,眸光亮得惊人。
这是戚少商在不管不顾江湖闲言,执意救下顾惜朝之后,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顾惜朝对“知音”两字的看法。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漫天黄沙、朗朗晴空之下真心对他说的那一句话顾惜朝是毫不在意而不屑的,甚至只是他为了顺利启动杀无赦计划,亦为了达到最后夺剑杀人的目的而随意敷衍自己的一句戏言。
没有想到,在黄龙并不明媚的月色之下,能听到顾惜朝这么清晰地说出:知音之情他从没有忘记过。
瞬间,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拥堵在心口,不知从何说起。
到今日,他终于明白,信任和时间无关。
有些人,只是一眼,便知可生死相托。
他和顾惜朝错过一次,然而如果可以重新开始,如果再一次需要生死相系,顾惜朝依然还是那个可以令他放弃一切,真心以待的人,更甚似知音。
戚少商猛然惊觉到,自己本应该对顾惜朝的刻骨仇恨在很早以前就已然被另一种模糊的情感所渐渐替代,直到今日,听到从顾惜朝口中说出的这句话才明朗地令人不禁要怅然唏嘘。
原来,不是仅有他一个人在无数个月夜里独自黯然神伤。
明知不可能,仍旧在期待着某些心情终有能够述说给对方听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戚少商的心情突然之间变得很好,此时的他,反而沉静下了纷乱的心绪。
他和顾惜朝有的,是以后的时间。
而在这个夜晚,他们还有一场前途莫测的硬仗要打,实在是不适合风花雪月。
显然,顾惜朝亦是这般认为。
只见他指了指耸立在他们面前的城中地势最高处,一片黑色屋脊的阴影,说道:“大当家,我们到了,那就是将军府。”
偌大的将军府在黯淡的月光之下静谧地座落于城内。
参差层叠、巍峨高耸的暗色屋脊,仿似一排排吃人的猛兽,随时大张着口想要吞噬过往来人。
府邸的五进院落,拐角转折处都有持着兵刃守卫的辽军,只是在戚少商与顾惜朝的眼中,这些喽啰尚不足为惧。
两人飞掠的身影疾如风,轻盈似絮,起起落落之间已经顺利地潜入府中北苑。
北苑之内漆黑一片,显然夜深露重,人们早已安然入睡。
冰凉秋夜里唯有一丝芬芳四溢的香气,随风飘过戚少商与顾惜朝的鼻端。
缓住脚步,矮身藏匿于屋脊的阴影之中,顾惜朝往前伸手一指,悄声对着戚少商说道:“大当家,你看。”
一直跟着顾惜朝七拐八绕地在将军府如入无人之地,戚少商正在纳闷怎么还未到,此时,不禁顺着顾惜朝所指的方向眺望。
果然,一座有别于府内其它屋宇的小楼静静立于繁花药草遍布的庭院中央。
一眼望去,其门楣之上悬挂着的东西尤为醒目,令戚少商看着颇有些眼熟。
“这就是那个巫女住的地方?”戚少商轻声地问道。
顾惜朝摇了摇头,解释道:“不一定。但是我上次经过时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这间屋子有些特别。回铁离后再细心验对,发现它门楣之上所挂的物件和撒兰穹庐顶装饰的缀带是同一个意思。”
戚少商听到这里,猛然想起自己为什么看着这些在夜风之中飘来荡去的物件十分之眼熟了,原来他真的有见过。
就在自己第一次走进铁离城去见撒兰纳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那座纯白穹庐的顶毡外罩之上,四边都绘有天青色的吉祥纹饰,和这座小楼门前挂着的一般模样。
顾惜朝见戚少商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不自禁地将嘴角牵起,继续说道:“那是萨满教的图腾,象征着青天大地。北地萨满敬畏自然天物,而巫者即是这些天物的灵媒,所以一般的族人是不能随意配挂绘有这种纹饰的装饰物件的。”
“所以,这里就极有可能是月里朵住着的地方,至少和她有关?”
顾惜朝转过头,看了一眼接住话往下说的戚少商,笑着点头。
戚少商亦笑道:“你一直说解药在她的身上,是否真有拿到的把握?”
顾惜朝嘴角的笑意蓦然加深,反问道:“大当家可是不信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戚少商几乎是在听到顾惜朝的问话出口,即飞快地回答了此问。
尽管顾惜朝是在笑着说话,语气亦不反常。
不过这般的神情、这样的言语让戚少商看在眼里、听在耳内,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暗叹这个人的敏锐与执拗。
举手抓了抓头发,戚少商也不容顾惜朝再次发问,顾自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不如由我去?!”
顾惜朝听闻,收起笑意,稍稍斜望着看了看戚少商,道:“今日要成事,自然少不了大当家的帮衬,亦少不了你大当家的威风!”
话音未落,他突然凑近戚少商的耳旁飞快地讲了一句话,随即长身而起,挥袖翩然从屋脊跃下。
看在戚少商的眼里,此时的顾惜朝就像是一只在夜月下看准了猎物的鹰,以极其洒然而胸有成竹的姿态掠向地面。
“绊住他们,我去取药。”
顾惜朝说的话仍在耳根处回响,随着话语声袭来的温热气息尚来不及消散。
戚少商已经眼见着他静寂无声地足点花叶之间,只一个起落就闪身进入了小楼之内。却在下一瞬间,蓦然瞧见从北苑的四面八方涌现出来许多的兵卒,黑压压围成一片。
原来,他所说的“他们”就是这些群起而拥至的辽兵。
戚少商认命地轻叹一声,看来今日要想悄悄取药是断无可能了。
只怕是顾惜朝早已看出这个地方埋得伏兵众多,为了取药方便不惜声东击西,才会趁刚才给自己一言忠告。
既然事已至此,戚少商亦不再犹豫。
逆水寒发出清越的龙吟,铮然出鞘。
而剑的主人将之紧握于掌中,飞身掠下,扑向了敌群。
顾惜朝掩上门,楼外的打斗声瞬间小了许多。
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呼声起,自己身后却无一追兵,顾惜朝知道戚少商已然成功地吸引住了所有伏兵的注意。
只是,哪怕戚少商的勇猛可以以一敌百,自己若不行动快速,拖延的时间一旦过久,情势终究还是对他们不利。
于是,顾惜朝沉下心思开始好好打量起这间陌生的楼宇。
楼内无人,看内间的摆设亦不像是有人日常起居的地方,倒像是一间药庐。
然而,顾惜朝并没有感叹自己的好运气,仍是用鹰目一寸一寸地搜完了楼内的每一处地方,然后,才断定那些摆满了四壁的架子暗隐着机关。
不过,他还是在黑暗之中禁不住地弯起了嘴角。
想不到,在这辽国大将府内,竟然亦布置有中原的奇门遁甲,简直像是在他面前板门弄斧。
满意地一笑,顾惜朝知道自己算是找对了地方。
他更加知道,雪炼花只在霍格雪峰之顶才能摘取得到,此花炎日发芽,寒月盛放,三年始成花一次,因而得之不易,由它提炼而成的药物想必亦是非比寻常,应该不会随意放置在这些显眼的木架之上。
只要自己能够破得了这里的机关,取药之事在这座小楼之内就可完成,不必再费时费心去别处寻觅,这对十日期限已经过半的他们来说无疑是好事一件。
想到这里,顾惜朝毫不掩饰其斜飞的长眉正在张扬地挑起,而是带着傲气倾天的笑容一步步谨慎地走入阵中。
苑内的花叶在剑气激起的漩涡之中盘旋乱舞。
戚少商手里的逆水寒,穿透繁密的花雨,在月光之下泛起一道道冷炫的银芒不断刺痛来袭辽兵的眼目。
敌人只要每一次被剑光逼着闭上他们的双眼,地上就会多出几具冒血的残躯。
鲜血的腥腻融入清芬的花息药香之中,混合成为一种奇特的气味迷漫于半空。
倏然,脑中像是被金戈击中般的刺痛一闪而过,戚少商在打斗之中不禁一个激灵。
这些辽兵只是胜在人数众多,几乎没有可能会伤着自己,那么,这脑中的激痛又是为何?
丰富的江湖阅历与征场抗敌的经历,让戚少商往往能够在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之前的瞬间心生预警。
既然自己暂时无恙,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猛然回头,戚少商已经飞身向顾惜朝所在的那座小楼扑去。
未近,轰然几声炸响,一片火红从门窗各处透了出来。
戚少商脸上的神情蓦然改变,想都没想,趁着去势用肩臂撞开窗袂,破空而入。
霎那间,灼热燃烧着的空气团团围困住他的周身上下。
稳住急掠往前冲的步子,戚少商挥开弥漫的尘烟火星,勉力睁开眼,瞥见屋角有一抹青影正在闪身进入嵌在墙中的暗门之内。
而那扇不低不高的石门,已经在快速地闭合,只留下一道仅容单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如果知道屋内会是这般的危机四伏,戚少商一定不会让顾惜朝独自涉险。
此时,看着顾惜朝连头都不回,就义无反顾地进入暗门里,戚少商不由得一阵心悸。
每一次,只要是他们离开彼此,再相见就一定会后悔。
茫茫天涯路,刹那恍如隔世。
戚少商在今日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很讨厌这种后悔的感觉的。
所以,这一次,他用尽平生所学,施展自己深厚的功力,如飞驰的利箭般,在石门关闭的刹那随着顾惜朝尚未消失的身影一起进入了暗门之中。
胸口轻撞到一个熟悉的人身上,鼻尖下颚被几缕发丝掠过,微微发痒。
戚少商准确地握住顾惜朝的手,将人压在侧旁的石壁上,才看清楚眼面前的这个人一头清逸不羁的黑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然整个地披落于肩,而那顶皮毛帽子早已不知去向。
密闭的石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哗,寂静无声的内室里,唯有听到凑得很近的两个人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你来我往。
戚少商可以清楚地闻到顾惜朝身上仍残留着的淡淡火石味道。
他就算是不精通阵法阵势,亦不禁可以从这些味道里和顾惜朝衣领处被熏黑的几道痕迹了解到刚才的火石阵有多么凶险。
“大当家,你怎么……”
顾惜朝的话还未问完,戚少商已经不管不顾地接口说道:“你应该知道这楼里更危险,为什么事先不说?”
戚少商语气之中的焦急是顾惜朝所陌生的,同时,因为整个身体被他用劲道牢牢地桎梏在了入口靠石壁的地方,顾惜朝不禁狐疑起戚少商到底在干什么。
不过,他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戚少商的问题:“我以为你知道我比你更适合破阵。”
淡淡的语调说出适才的冒险经历,仿佛像在笑谈别人的生死。
戚少商听后怒极。
他的命,他百般珍惜,他却总是轻慢对待。
握着逆水寒的手指不断收紧,每一处关节都硬生生地被戚少商用死命忍住的狠劲崩拉出了泛白的颜色。
然而,还是这份贸然升起的愤怒,却与顾惜朝曾经奉命千里追杀他时不同。在不可抑止爆发出来的情绪里似乎还暗暗隐藏着一丝心疼和后怕。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戚少商已经抢上一步,狠狠地擒住顾惜朝的唇吻了下去。
他真想好好地揍他一顿,却终究下不去手。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唇与唇亦仅仅只是碰触在了一起。
略觉清凉的触感让戚少商被怒火灼烧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而接下去忘我的辗转厮磨,亦渐渐平复了他起伏的胸口。
在顾惜朝惊觉之前,戚少商不舍地放开了他的唇。
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戚少商对着顾惜朝说道:“惜朝,是你说的:一个人若没有了命,什么都是空谈。而你在我的面前次次不惜以身犯险。我不是神,不是每一次都能救你回来。”
暗沉的石屋之内,光线显得越发得黯淡。
只有戚少商凝视着顾惜朝的目光,偏偏像是黑夜里的灿亮星辰。
太过突然的亲密令顾惜朝呆怔了片刻。
仅有片刻,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楚,在这牢牢望向自己的目光之中,似乎有一种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神情轻易地就可以夺走他一贯缜密的思绪。
而被戚少商紧握住的手,有独属于那个人的温纯热度。
就这样不离不弃、不知不觉地渗入他的掌心,久久不舍得离去。
顾惜朝其实是不太习惯别人如此这般地靠近自己的。
哪怕是对待他的结发妻子,亦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越半分。
但是,熟昵礼教并不表示他不近世俗,至少他还是明白戚少商的举动表示些什么意思。
只是,对象不应该是他,更不应该是在这样的时候。
而自己,明明知道这些仿似不妥,竟然还会为此而恍惚了心神,这才是他万分不解的地方。
戚少商见顾惜朝只是沉默不语,但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就知道这是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这个人惯有的思虑表情。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为何会一边愤恨着一边还是出手救下了血仇似海的宿敌。
才明白他在来到铁离之前,为何会一路反复,思绪再三,不像原来万事洒脱的自己。
满腔热血,以酬知音。
这天下之大,有无数他戚少商的朋友与兄弟。
唯独知音,仅此一人。
所以,他不想失去了。
在失去了太多之后,他再也不想失去这个无时无刻不在自己心中念想着的人。
不说话的顾惜朝,在暗淡的光线之中仿佛拥有一种让人亲近的魔力,戚少商忍不住地再次找准了他的唇吻上去。
依旧是一个短促而深情的吻,此刻的戚少商,心境却异常清明。
如果前一次是他怒极之后的痛心发泄,那么这一次,是完完全全地想明白了他所要的。
不再辗转不安,不再犹豫不决。
原来,一件陌生的事情只要有心去做,就会美好的连心底都盛满了暖意。
再次被袭,令顾惜朝的胸腹间腾起一股怒气,于是,脸有愠色地对着眼面前的人低声叱道:“戚少商,你不要得寸进尺!”
戚少商笑了笑,更加凑近顾惜朝,在他的耳旁压低声音道:“不抢夺先机,怎能掠城夺地、擒王得胜?你的七略上不是好端端地写着这段兵法吗?”
“你……”
未等顾惜朝的话出口,暗室左右两侧石壁上的火灯突然“轰”地一声齐齐燃了起来,顷刻照亮了整间石屋。
蓦然而至的变故让戚少商立即放开对顾惜朝的桎梏,侧身一步,挡在了他的前面。
身后,石门暂隔的是他们已知的凶险。
面前,看似光明却是一个未知的陷阱。
戚少商只能解释自己挡在顾惜朝前面的行动几乎已经是其本能,他最看不得的还是顾惜朝独自去赴险。
而此时此刻,顾惜朝的背仍紧贴着冰冷的石壁,隐约可闻石屋外传来的喧哗之声起伏不停。
想必现在整座小楼之内,已经布满了将军府的守卫辽兵。
可是,映入眼中的那个宽厚背影,却令他对此时的危险毫不忧心。
独自一人投军被辱。
独自一人街头卖艺。
独自一人招人白眼。
独自一人拼着命想证明自己可以出人头地。
最后,依然还是独自一人发令追杀了戚少商千里。
愚笨的人,他不屑与之为伍。
阴毒的人,他设计令之难堪。
正因为他从来都是独自一人,所以他一直只相信自己,也只能够相信自己。
遍寻天下终得遇一个懂他、知他、惜他的人,却是横阻在成功路上的仇敌。
世间之事,果真没有公平与完美。
于是,顾惜朝再一次相信,一个人,要有所得必有所失,哪怕将要失去的是自己最不愿放弃的东西。
可是,戚少商对他而言,却是一个劫数。
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他心中早已经是根深蒂固的某些信念。
不仅救活了他,亦循着他走的路来到铁离。
今日,与之共探黄龙,戚少商更是匪夷所思地想护他周全。
如果第一个吻还没令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么,刚刚离开的灼热清清楚楚地传达着戚少商明确的心意。
这天底下,还有自己独自一个人不能够掌控的东西,这样的感觉让顾惜朝不免有些愠怒。
只是,不容他好好细想,清朗的目光已经越过戚少商的肩臂看到了一样物件。
那只漆黑的木匣就端端正正地放置在石屋中央的几案之上,在彤明火光的照耀下泛起一层幽深的光泽。
仿佛像是知道戚少商和顾惜朝定然会为此而来,所以才特意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任君拿取。
顾惜朝一看见,就讥嘲般地牵起了嘴角,低声道:“有恃无恐。”
戚少商回头看了他一眼,接下去说道:“既然他们已经将解药摆在了我们的面前,不拿岂不是太不给面子!”
暗室内可容人躲藏的地方并不多,对方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让戚少商不禁想到,在那个木匣里很有可能也装有药物,就像给撒兰纳下的雪炼之毒一样。
还真是看得起他们,不惜再一次用上这般珍贵的毒。
二人对视一眼,俱都淡笑出声。
顾惜朝对着戚少商微微点了下头,戚少商回身,上前几步,用剑尖小心地挑开了木匣的盒盖。
匣内鲜红的锦衬之上,俨然放有一只雪白的瓷瓶。
素白嫣红甚是醒目好看,可是美丽的东西往往总是带刺携毒。
在开始挑盖动作之前,戚少商已经屏息凝气,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可是盒盖被挑落在地之后,并无一丝异样出现。
戚少商再静待了片刻,才缓缓收剑。
顾惜朝的眉却已微微地挑起。
走上前去,顾惜朝先戚少商一步伸手去取木匣内的瓷瓶。
就在他的手指快要触到瓶身之时,一道劲风暗袭而至。
这股金戈之气令戚少商太过熟悉,因而他几乎连想都没想,就单手执起逆水寒抵御来敌。
果不其然,乌色钢链又一次缠卷上逆水寒冰透彻骨的剑身。
耶律格紧扯住钢链的另一端从内里的暗门现身,看向戚少商与顾惜朝的双眼眯着,正得意地笑。
见到耶律格的笑容,戚少商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适才出剑时,他已然觉察有些古怪,因着本能的行动而没有细想。
现在暗自运气一试,果然发现自己体内的真气似乎涣散于脏腑百骸之间,凝聚不易。究其原由不外乎中毒与被人下了药。
就在戚少商正在思虑之时,身边的人却施施然回头。
仿佛像是能够感觉到戚少商此时的异样,顾惜朝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耶律格的脸上转向了戚少商。
戚少商见他回头,就对着他一笑。
眸中神情更显沉静如水,甚至还带上了一丝隐约的安慰。
顾惜朝凝望着这般笑意,幽深的眸色却倏然一沉。
再次回首,顾惜朝没有开口,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耶律格。
凌厉而凛然的逼人眼光,终于让耶律格脸上得意的笑容渐渐地有些挂不住了。
尽管已与顾惜朝数次交手,然而如此近距离地与顾惜朝相峙,对耶律格来说还是第一次。
面对着这个每场战役都可以令自己溃败而退的人,耶律格直觉着背上有些不可抑止地发凉。
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勉强稳住心神,挺直了身体,不忘顺势抬了抬下巴,开口说道:“想拿解药没这么容易。”
顾惜朝听闻,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情,将眉一挑说道:“就凭你?看来我们小看你的本事了。”
耶律格哈哈笑道:“就凭我怎么了?不要忘记这是什么地方。只怕你们有命来,也没命取药全身而退!”
“这话说得还真是满。”戚少商笑道。
“对即将要死之人,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耶律格冷哼道: “你们只要踏进这间石屋就已经中毒了。”
戚少商了然,原来内力不凝是因为自己真的中毒了。而顾惜朝却轻蹙了眉头,在心底暗自掂量。
其实,他早已察觉到这间石屋之内颇具古怪,只是时间紧迫,一时之间还看不出任何端倪。
如若真的像耶律格所说,他和戚少商在一进入此地就都中了毒,那么此时毒性应该早已深入肺腑。
但是奇怪的是,自己体内除了仍被药物压制住的雪炼毒之外,毫无其它中毒的迹象,难道仅仅只是耶律格在夸大其词威吓他们?
但是刚才见到戚少商的反应,又似不假,只怕他已经有了不妥。
再次仔细回想与耶律格仅有的寥寥数语,却让顾惜朝肯定了自己事先的猜测。
耶律格一定和下毒之人有所关联,但是,仅仅凭其一人,显然不足以让此计成功,因而能不能引出他背后的人,才是顾惜朝现下最感兴趣的。
于是,顾惜朝道:“既然我们已是将死之人,耶律格大人不妨告之为何要毒害撒兰纳?”
顾惜朝说着话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仿佛就像是在和对方唠嗑家常,却是一针见血地就问到了耶律格的痛处。
果然,耶律格在听到顾惜朝突然问出的这句话之后,脸上的神情瞬间改变。
“那个该死的撒兰纳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你们这些宋人也这么尽心竭力地帮他!”
忿忿地说完,耶律格一抖乌钢链刀,就想从戚少商剑下收回自己的武器。
乌色钢链泛着暗芒,像是毫无阻力般“嗖”地一声就回到了他的手中。
耶律格掂了掂如此轻易就回到自己掌中的链刀,不禁大笑了起来,甚是狂妄地对一直安静地伫立在原地的两人说道:“反正你们此刻也动弹不得,不妨就告诉你们原因,也好让你们结伴去阴间做一对明白鬼。”
顾惜朝唇角略牵,含糊地哼了一声。
戚少商却是配合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反手潇洒地收剑抱臂,立于一旁没有说话。
耶律格看两人都没有什么动静,可见计策得逞,于是,肆无忌惮地说道:“小小的一个蛮族也想和我们大辽相庭对抗,简直是自寻死路。杀了撒兰纳,铁离就会不攻自破,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啊!”
“耶律大人好计策。只怕仅凭你一人还不足以想到这个计谋吧?”顾惜朝又淡淡地回了一句。
耶律格收起笑意,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顾惜朝笑,依然淡淡地说道:“就我们几次的交锋来看,耶律大人似乎有勇无谋。”
“顾惜朝你不要太张狂!”耶律格怒道:“若不是大哥一再阻挠,我攻下铁离城易如反掌,还容你在这里说话!”
戚少商明白顾惜朝似乎是想从耶律格的口中探出有关于撒兰纳中毒的原由,是以一直没有主动插话。
此时听到这里,嘴角亦不禁动了动。
想起自己来到铁离之后,初次参与的那场林中闪电之战,再听到耶律格大言不惭的言语,戚少商忍不住哑然失笑。
怪不得顾惜朝不把这个辽将放在眼里。
就算一时不查着了他们的道而凝不住真气,亦不表明他戚少商就无法与之交手。
这个人还真的以为自己抵不住他的链刀,敢如此不屑地与他们叫嚷。
转而见顾惜朝却是神情不变,只是微微侧首,继续说道:“哦?!这么说来,铁离还能立足草原,全是你的功劳?”
“当然!如果黄龙主将换成是我,大辽的铁骑早已经踏平铁离城了。”耶律格继续冷哼道:“大哥就是优柔寡断,没事老是怜惜那个什么撒兰纳干嘛……”
“耶律大人!”蓦然传来的一声唤,打断了耶律格的喋喋不休,亦不着痕迹地阻止了接下去可能会被人听见的某些言论。
戚少商与顾惜朝却俱是一喜,相望一眼之后,齐齐抬头看向唤声传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