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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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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梦到过我母亲死了,很多年,很多次。每一次,我都没有及时去到她身边,每一次,我都只能在太平间轻声跟她说:“你知道,我爱你……”,把二十多年来从没开口说的话补给她。这样的梦做多了,时间久了,我就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失去她,所以我现在每天所做的都是为了将来能和她好好道别。但是我没想到分别会悄无声息来得这么快,我还是没能在她身边,甚至连在太平间亲口跟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母亲在我面前永远是坚强的,她从没在我面前暴露过自己的脆弱,但是我看过她哭泣的样子,哭过之后在我面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我实在很讨厌这种无力感,无法成为她的依靠,还弱小到要她保护。是她把大部分的伤害都挡了下来,她一直保护着我。所以你问我为什么那么爱她,为什么这份感情这么强烈?因为我们在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度过了很多时光,她保护了我,她爱我!
人们常说“保护孩子是母亲的天性,是一种本能”,我不太赞成这种说法。因为也有不少母亲抛弃孩子、伤害孩子的新闻;同样是亲生的,为什么父亲就没有这种天性、这种本能;为什么有些养父母对孩子就是比亲生父母好……不能这么说,应该说因为她们本身就是善良的人,所以也会对孩子好。我是我母亲亲生的孩子,我会高兴,就算不是亲生的,我也觉得没什么,因为有我父亲那样的极品,“亲生”这种关系就像是个笑话。
对我来讲,我母亲不仅仅是我母亲,还是我的朋友,我的恩人,虽然不是完全懂我,但是我需要她的陪伴,我需要她爱我。我们之间的感情,早就超越了普通的亲情,她几乎成了我的一种信仰还有底线,好人就应该有好报,就应该长命百岁……所以我爱她,对没能保护她感到难以释怀,对她的离开感到难受。以前的我,胆小,懦弱,但我不想永远这样。生在那样的原生家庭,我无能为力,但为了我爱的人,我一定要改变点什么……这么想着,金银花就醒了。
金银花睁开眼静静躺了一会儿,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00:24,病房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见到卫威廉,紧闭的房门外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她坐起来,拔掉针管下床,慢慢走到门口,打开门,伸头出去看,没有任何人。她不死心,慢慢走去坐电梯,到一楼急诊大厅。
电梯缓缓往下降,她靠着电梯墙,缓解失重带来的眩晕。她现在浑身无力,就感觉睡了好久一样。她没看手机,不知道现在几号了,也没看到卫威廉或是花辉,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一觉醒来,什么人都没有。
“叮……”电梯门开了,18楼,有病人家属进来。在开门的短短几秒之内,金银花往电梯外看,看到护士巡房的场面,然后电梯门关了。“叮……”电梯门又开了,13楼,有男护士推着病床进来,然后电梯门又关了。之后,8楼,5楼,3楼,陆续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每次在开门的短短几秒之内,金银花都会往外看,看到的都是医院在正常运转。但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所以才显得“不正常”。
上次来医院的时候,走廊里那么多鬼魂挤在一起,七嘴八舌,吵到要死,为什么现在全部都不见了?就算卫威廉又“收买”了他们一次,没道理其他楼层也没有啊?他们能去哪?“叮……”1楼到了,她还是没看到任何鬼魂的身影。金银花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也就没有了出去的欲望。又有人进来了,她往后站了站。脸色苍白的她,瘦瘦小小的,穿着病服站在角落,安安静静的,仿佛她才是那抹孤魂野鬼。
金银花回到自己的病房,从柜子里找到了自己的小包,里面装有自己的手机,还有一些像是符纸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想打开手机看一看,但是没电了。距离上次滴眼药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难道是因为药水失灵了,她才看不见鬼魂的?她越想越着急,自己又什么都不知道,生怕错过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她从小包的夹层掏出那瓶眼药水,犹豫再三,还是往眼睛上滴了下去。她的眼睛因为刺痛,很长时间都睁不开眼。
但再睁眼的刹那,就仿佛重启了一个新世界一样。病房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鬼魂,有男有女,挤满了整个房间。“哎呦,小姑娘的妈妈今晚就要去投胎啦,可怜她什么都不知道……”一个老太太鬼魂无比唏嘘地说。“她看不见,当然不知道啦,也不知道投了没,黑白无常在楼顶,我都不敢上去!”一个年轻的女鬼抱怨说。
金银花心头一紧,走到那女鬼面前说:“她在哪栋楼的楼顶?”
女鬼整个身体一僵,小声地对周围的鬼魂说:“她这是在对我说话吗?她能看得见我?”
“她在哪栋楼,你们快告诉我!”金银花对着他们绝望地大喊。
“就……就这栋楼……”有个男鬼轻飘飘地说,“坐电梯上顶楼,然后再走楼梯……”
“谢谢!”金银花对着他深深鞠一躬,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出去。
此时的楼顶,只有卫威廉、花辉、金妈妈和黑白无常——两个缠着绷带的人、一个半死不活的鬼和两个面无表情的半人半鬼。黑白无常打了一个复杂的手势,一扇庄严厚重、带着古老纹路的大门慢慢浮现在半空,一条半透明的石桥一直延伸到黑白无常和金妈妈身后。
“该走了,要说什么赶紧说。”黑无常说。
卫威廉看看黑白无常,看看那扇半空的轮回之门,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挣扎半天,红着眼眶说:“阿姨,您等等,我去把银花抱上来!”
金妈妈被他逗笑了,说:“不用了,本来想着今天元宵节,我跟她吃完最后一顿饭再走……但现在能看她最后一眼,也挺好!”
“其实银花一直知道您的存在,您知道的吧?”
金妈妈笑着说:“我知道!”
“我想也是……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她能看得见我的第一天起……刚开始我只是怀疑,因为我看过她知道我死后半死不活的样子,但是就在那天她突然振作了。她从花辉家回来,给福花和不换打了电话,叫他们回来一起住,那个时候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了。那个傻瓜,我看着她从小长到大,她怎么可能骗得了我……”
她郑重地对卫威廉说:“我就把她交给你了,帮我好好照顾她。”卫威廉点点头。
她又对花辉说:“谢谢你!”谢谢他在她恳求他帮忙时愿意帮忙,让金银花重新见到她,让她帮助她继续活下去。
“不要感激我,其实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花辉不自在地回想起金银花站在阳台上要跳楼那晚,其实他就在河涌对面看着这一切,他看到金银花想跳楼,也看到金妈妈在一旁无计可施、撕心裂肺,但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这是我必修的课业。”他有些愧疚地说。他知道他们都听不懂,但此时也没有人想深究这个。
没有太多要说的话,可能大家都做好了分别的准备,也可能真正想要道别的人不在吧,但至少金妈妈转身踏上石桥的那一瞬间内心是平静的,没有犹豫的。眼看着她和黑白无常越升越高,就要到达往生轮回之门。
“等等!”金银花气喘吁吁地站在楼顶的入口。金妈妈身体一僵,立马在半空停下,转过身去看她。
金银花流着眼泪,走到石桥下,几乎用吼的说:“其实我一直能看得到你!”
“我知道。”金妈妈笑了。
“我也知道你知道。” 金银花也想笑,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我能照顾好自己!”她说。
“我知道……我们这么有默契,下辈子还会成为母女的。”金妈妈颇有感慨地说。
“好,一言为定……”
看着金银花那么克制情绪的样子,金妈妈感觉她真的长大了,她真的可以放心了。最后再深深看她一眼,金妈妈再次踏上往生轮回之门的路。
“以后,我会照顾弟弟妹妹,我也会尽量活久一点,50年后,也许是60年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你要等我!”金银花在她背后大喊。金妈妈背对着她挥手道别,然后消失在大门之内。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最终,她还是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但是有些话,她不说,她也知道,她爱她,她也爱她,她知道,她也知道,所以可以不必说,因为都知道啊……“我爱你”这句话在金银花的世界里就像诅咒一样,只有在梦里金妈妈死后她才会说这句话,如果她不说,那么至少她还能感觉金妈妈还活在她的梦里。金银花坐在地上,哭得绝望,眼看着本来就不亮的夜里的灯光一点点从她眼前消失,直至漆黑一片。
卫威廉和花辉都走过来安慰她,扶她起来。金银花摸索着花辉的手,巍巍颤颤地把她手心里一直握着的眼药水瓶放到他手上。
“你看不见了?你滴了第二次?”花辉一脸错愕。
金银花点点头。
“哎呀,我不是跟你说,第二次要隔半年使用嘛!好啦!现在瞎了!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
漆黑中,花辉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金银花的意识却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