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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豆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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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空气霎时间好似凝结。
念安坐在榻上,略微圆睁的双眸显得有些呆怔怔的望着他,像只首次露出爪子试图撒野的猫儿,却陡然被双无形大手揪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动弹不得,光剩下心里波澜壮阔地抗议。
满室寂静中,软榻对面的付清瑜见状,忙扶着腰站起身,踌躇唤了声,“聿璋……”
“今日府上有事,恕不能远送,顾夫人先请回吧。”
裴桓嗓音沉厚,截口打断了她还未说出的话,目光仍旧不偏不倚定在念安身上,他眉尖压得极低,仿佛山雨欲来前盈满天际的阴云密布,教人有些喘不过气。
付清瑜话音滞了一滞。
今日本着交好的心来一趟,却成了旁人家宅不宁的导-火-索,她心里又是尴尬又是惭愧,缓和不成,见屋里二人间也容不得旁人插话,便忙带着婢女银环出了屋。
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渐渐消弭,念安强撑许久不肯示弱的腰杆儿,总算忍不住微微塌陷下来,望着他冷面寒霜站在几步之遥,心里那股五味杂陈的酸楚,霎时一阵阵往鼻腔中涌。
“舅舅……”
今日宫中有宫宴,他本不该这样早回来,可既然回来了,手里还提着她喜欢的糕点,自然便是专门缺席了宫宴回来陪她的,但不巧,她方才对不该冒犯的人,讲了不该说的话,编排他对有夫之妇念念不忘。
盛京里其实除了她,根本没人重提他曾与付清瑜议过亲的事,连含嘉郡主那样关心的人,也都只是一知半解,那些指名道姓的冒犯只是她自己所想、所说,打着人尽皆知的流言名号,却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他亲耳听得真切,也实实在在地生气了。
念安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他对她这样凶。
惶然、酸楚汇合在心头、鼻尖,她眼眶忽地忍不住被冲涌出一层潮红,咬着唇瓣做不出辩解,只好双手紧紧攥着膝上薄毯的边缘,等着看他私底下要怎么训她。
可她这回竟想错了,他真正生气时,连训她都是多余的。
“怎的不说了?”
传进耳里的声线倏忽变得平直而冷淡,念安微微一怔,眨眨眼睫扫清眸中水雾,便看见他在几步之外孤寒的脸色,眸中教人瞧不出喜怒。
“既然那些话与我有关,你对着旁人都能长篇大论,此时对我为何却成了哑巴?”裴桓凝着软榻上下意识缩成一团的念安,“还有哪些道听途说,你还没有一吐为快?”
她刚才那样振振有词说得痛快,他索性便给她机会一次说个够。
念安听他这样说,望向他不知所措颤了颤长睫,对上他的眼睛。
“没有……”念安怔怔地回过神,忙冲他摇头,抽噎地郑重保证,说没有,“舅舅,没有了,我不该听旁人嚼舌根……以后再也不敢胡说了……”
她认错总是很快的,从小到大不外如是,说着说着,无需酝酿就从眼里挤出两行泪。
裴桓的目光落在她梨花带雨的脸上,四目相对,念安满目泪光朦胧、抽泣地仿佛止不住,双肩颤抖,踌躇彷徨地想要下榻来,一如既往地楚楚可怜。
他却没有一如既往地心软。
裴桓将手中牛皮纸袋放在立柜上,似是而非地沉口气,“既然如此人云亦云,从今日起,你便在兰庭里闭门思过,想清楚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舅舅!”
念安闻言简直如遭雷击,睁大眼睛看他转身往出走,她霎时连哭都忘了,僵硬地坐在榻上片刻,眼见他身影将过画柱,总算回神,她掀开薄毯下榻,光着脚便追了上去。
“我不应!”
她浑身的反骨都教他激起来,蠢蠢欲动,装模作样做不到了,当下从他身后小跑而来,娇小的身形灵活钻到他身前,紧拧着细眉,径直便张开双臂直挺挺拦住他。
裴桓脚下骤然一顿,急急后退不及,险些与她相撞满怀。
念安有些教发烧烧晕了脑袋,倔强仰着满脸泪痕看他,不管不顾地咽声说:“我不应,我不要闭门思过,我又没做错,为什么要思过?”
“那话说的有什么错?在你心里她就有那么重要,比我重要多了,我不想教她来你就这样生我的气,还说什么闭门思过,其实根本就是你不想看到我,总归这个家里早晚都会有旁人住进来,你不想看到我,我走就是了,再也不碍你的眼!”
她突然好像根拔地而起的小树苗,昂首挺胸立在他跟前,纤瘦的身子里,却陡然蕴含了巨大的反叛力量,每一个字都能教他胸膛忍不住起伏,不慎牵动肺腑和肩头尚未愈合的伤口,一齐都全隐隐作痛起来。
裴桓的眉间皱成道深谷,看她紧抿唇瓣,隔着层水雾朦胧,气鼓鼓地从他面上调开视线,仿佛视死如归般,说完扭头便往外头走。
他眉目沉沉,克制着没言语,只脸侧不由得更加绷紧了几分。
念安脚步迈得很快,不愿意看着他走,便索性自己比他先走。
她再也装不出温柔娴静、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假模假样了,再怎么装也是四不像,他想记挂谁便记挂谁去吧,只要她再也不回来不看见,就再也不会胡思乱想、夜不能寐了!
眼底的闸门好似被人打开,任凭眼泪哗啦啦地往出流,模糊了眼前的视线,都教她看不清路了,抬手飞快地抹了把眼泪,片刻没看脚下,走到门槛上冷不防被绊了一跤。
光秃秃的脚背嗑在木头上,人撞到迎面而来的黛青身上,但又怕被他看见这种蠢样子,痛也全都先抛一边,只顾着站稳了便要赶紧走。
黛青满心惊诧,扶住了人没松手,正要劝两句,却还没等开口说话,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凛凛声音,裴桓说:“让她走。”
念安扭头去看,见他站在她身后一步远,冷沉的面容更甚方才。
她胸腔中仿若闷住了一锅粥,倔强地吸吸鼻尖,立时推开黛青,忍痛大步朝回廊上走去,谁都不教扶,走着走着却仍嫌这回廊太长、走得太慢,后来干脆提裙跑了起来。
步子迈得大而快,傍晚的落霞照透了飘扬的裙摆,她就像是只初初破茧的蝶,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她第一次忍受痛楚踉踉跄跄地振翅,却是在朝着远离他的方向飞走。
初秋晚风萧瑟,念安一口气直跑出了前院,到西偏门前不远的桂花树下,心口压抑着的委屈酸涩同猛烈的跳动一般,好似都要争先恐后地迸发出来,她终于止了脚步,站在树下柔软的草地上,垂着脑袋任凭眼泪泉涌似得,啪嗒啪嗒一颗颗滴落在脚背上。
无人打搅,她背着身面对桂树,双肩无声抽动良久,忽听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心里却仍旧忍不住会不争气地腾起期待,等扭头过去看见是黛青,倒不过意料之中的失望罢了。
“小姐怎么要同家主闹这样大的脾气,你伤心受痛,家主心里难道就好受吗?”
念安急切地想抹干眼泪,囫囵牵袖往脸上擦,含糊道:“反正他不会在乎的。”
黛青看她泪痕交错的脸,摇头暗暗叹口气,若当真不在乎,又怎么会被那些使性子的话,气得心口疼,记挂着她没穿鞋、又撞伤了脚,教人拿着东西跟上来照看她?
可现在对念安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只能等她自己捋顺心思想通。
黛青上前蹲身,先替她抚干净脚上的泥土,套上绣鞋和披风,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姑娘家,生得细皮嫩肉,方才重重撞那么一下,脚背撞红了一大片,隐约瞧着待会儿怕是还要肿。
黛青问:“小姐脚上的伤不能拖,奴婢陪你去医馆先瞧瞧吧?”
医馆在几条街之外,走过去也不费什么事,对现在的念安而言,不用待在府上就比什么都强,遂点点头,由黛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从西偏门出去前往医馆。
生气委屈是一回事,自己的伤还是要看的,只是眼下黄昏暮色索然,花着脸带伤走在秋风里,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狈。
方才吵架时,踮着脚都要高高扬起的头颅,念安这会子却又只肯默默垂得很低。
深深浅浅的脚步,好容易快到医馆近前,路过道街巷拐角,原正走得好好的,谁知左前方的支巷里却陡然窜出个人影,脚下慌得像逃命,不看路,念安脚上不便,纵然黛青眼疾手快拉着她急忙躲避,也难免与对方撞到了肩,又受一阵痛。
两人退了两步才站稳,对面那人却是脚下打滑,仰面直摔倒在地上。
只听得沉闷地一声痛呼传来,念安无缘无故辩出几分熟悉感,不由得微眯起眼,隔着帷帽垂下的纱帘朝地上那人细看了两眼,忽地讶然出声:“长荣?”
地上的人闻言一怔,捂着心口还没等反应过来,那巷子尾却已哗啦啦追上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阔绰富少,后头还跟着四五个小厮侍卫,到了近前便直冲着心窝给了他一脚。
“老东西,跑得还挺快,你再跑啊!”
见周遭的几个小厮围上去揪着地上那人的衣领,拖着便往巷子里头去,想来还要有一通拳打脚踢,念安总算从惊讶中迟迟回过神,忙高声喝止道,“住手!”
几个人动作一顿,那阔少拧眉不耐烦地扭头瞧一眼,可惜念安带着帷帽,他也看不清,只听得娇声厉色地一声质问,“他犯了什么罪,要被你们这样追打?朝廷有律,严禁私自当街追逐殴打他人,违者杖二十,你有多大的胆子竟敢藐视王法?”
她说着上前两步,吩咐黛青先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站稳了脚,街道里的风吹开轻纱几寸,长荣呆滞盯着看了片刻,总算认出她来,一时险些喜极而泣。
“姑娘!”
她这些年变化那样的大,可长荣没有变,只是苍老了许多,脸上还带着些新旧淤青。
对面的阔少原正古怪是谁多管闲事,听闻这声“姑娘”,怔忡刹那过后,皱着眉霎时一舒,神色顿时变得饶有兴趣起来,眯着一双眼不由得将念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遭。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虞念安啊!”他哼笑两声,忍不住歪着脖子往轻纱里头瞧,“咱俩得有好些年没见了,让我瞧瞧吧,你如今长什么模样……”
他说着便要伸手来挑念安的帷帽,这格外熟悉的冒犯感、和尤其讨人厌的举动,立刻便教念安想起来了他是谁——原先被她拿砚台开了瓢的裴家长孙,裴晋!
也是,长荣是裴家的下人,只会跟着裴家挪动,旁人怎的会无缘无故当街追打于他?
念安眉心当下蹙得紧紧,厌恶拂开裴晋伸来的手,避之不及地后退一步,却不防裴晋同小时候一样死皮赖脸、没脸没皮,她拂开左手他便伸出右手,想趁机直接摘了念安的帷帽。
念安回避不及,差点要教他得逞。
正这时,她余光里却见肩上陡然伸出只黑衣大手,一把捏住裴晋的手腕拿开,松开时往后轻轻一推,就把裴晋推得直踉跄了好几步,才被几个小厮扶住站稳。
念安侧目看见涂绍,立刻下意识回头想寻什么,却只在旁边街角寻见辆马车,没有旁人。
“小公子,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还望自重。”
裴晋倒在小厮堆里,看着他略微一怔。
涂绍这些年越发魁梧,又常年不苟言笑,站在那里,光看起来便教人知道是个能以一抵十不成问题的狠角色,裴晋带来的几个人着实不够盘菜,受了折辱,直气得干瞪眼。
裴晋咬咬牙,气得满脸发狠,抬手挥开扶他的小厮,站稳了甩甩刚被捏痛的腕子,凭空啐了口,“什么东西,不过是被裴家赶出门的丧家之犬罢了,这些年在人前露了些脸,倒教底下的狗奴才都把腰杆子挺了起来,我呸!且等着看裴家往后怎么收拾你们!”
“你闭嘴!!”
他那般指桑骂槐地折辱裴桓,念安听着简直比他对自己无礼都难受,一时火冒三丈,直恨不得手里现在还有个什么趁手的东西,冲上去割了他的舌头拿去喂狗!
黛青忙拉住了她。
裴晋逞过这回口舌之快,瞧着涂绍面无表情,咧嘴狞笑了笑,还是不敢再多久留,招呼几个小厮拖上长荣便要走了,长荣嘴角的淤青衬得满面惶恐更甚,缩着脖子便被人揪着走,仍旧一眼又一眼地看向念安,直到拐进街角里,再看不到。
念安站在秋风里,心下实在很不是滋味儿,侧过脸去看涂绍,欲言又止。
涂绍转身,只一板一眼地道:“他是裴家的下人,身契捏在裴家手里,裴家不松口,他要是敢不回去,上了府衙就是逃奴,轻则流刑重责杖毙。”
他说完朝马车比了比手,而后看着念安,显然是要教她回去。
念安教裴晋半路杀出打个岔,险些都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出来的,眼下想起来,回首看一眼离得还不算远的裴府,再看看近在眼前的马车,心头那股酸酸涨涨的顿时便又涌上来。
这算什么?
大张旗鼓地闹一回离家出走,结果这么半天,还没有走出家门一里地,甚至才隔了两条街,现在回去,裴桓大抵只会觉得,她不过是故意用哭闹换糖吃的伎俩罢了吧?
他甚至都没有多余心力亲自露个面。
看她踌躇站在原地片刻没挪步,隔着帷帽神色莫辩,涂绍的耐心很快便耗尽,眉头拧起,压低声音问道:“你的脾气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嗓音沉沉,并不加掩饰。
事实上,这些年念安一直都知道他对自己并算不得友善,因为在涂绍看来,她就是个裴桓身边的人形包袱,唤那一声没有实际亲缘的“舅舅”,却除了麻烦,什么作用都没有。
从淮州一无所有前往盛京时,她是个弱小需要格外照顾的麻烦,在盛京定居下来,她又是个整日都要缠着裴桓,无论他是不是在做正事都要打搅他的麻烦,等她感染了时疫,医师怕传病不便贴身照料,他就亲力亲为时,她又变成个随时会带给他生命危险的麻烦。
这样的麻烦在涂绍看来,不能说可有可无,只能是没有最好。
念安眼眶发热,抬起头望向涂绍,他并不管帷帽后她是抗议还是如何,抬手召车夫驾车过来,到近前,二话不说取下车凳放在地上,便站在旁边沉沉看着她。
念安再没多说什么,提裙过去踏上车辕,推开门却见里头车榻上,裴桓正闭目端正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