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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豆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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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渐暗,车壁上的琉璃盏里,唯余一点细弱的烛火摇曳。
念安脚步顿了一顿,他听见声音也没有抬眸,仍旧闭目,她遂垂眸躬身进了里头,不声不响的落坐在侧面,而后身子下意识地略偏,给他半侧背,自己靠着窗边的缝隙透气。
这马车里原本宽阔的空间,好似倏忽变得异常逼仄。
她仿佛能嗅到他的呼吸,他衣袖间极淡的熏香,以至于连他井水不犯河水地端坐在那里,忽然间对她都是种难捱的避讳,一切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她对他,有了别样的心思,却又只是她单方面对他如此而已。
她在心里发了场滔天洪水,汹涌澎湃却又矛盾地静谧而隐晦。
汹涌在冲昏了她的头脑,教她不管不顾地波及了旁人,将他过往对她的好,全都当成了自己恃宠而骄的依仗,甚至幻想他也是能被她拥有的,隐晦在,这场“灾难”到现在为止,也只有她自己清楚源头。
可要是他知道了呢?
知道她做过的那些绮梦,知道她满心都想将他据为已有,不想宅子里再出现其他任何人,更不想他心里还有装着别人的可能……那些听来匪夷所思的念头,便是这些时候,每晚都教她辗转难眠的缘由。
他这些年大抵是对她太过纵容,才会养得她现今如此胆大妄为。
念安额头轻抵着车窗,抿着唇,微阖的长睫下,倏忽凝出点点晶莹,后来终于不堪重负,沿着微红微肿的眼尾滑落,滴在身前的手背上,热得滚烫。
两人沉寂整路,回裴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马车很快停在了西侧门。
车门打开,裴桓闻声睁开眼,眸光微侧,落到窗边坐得柔婉乖顺的身影上。
她的脾性总像夏时的雨,来的轰隆、去得迅速,此时已经散尽了浑身的尖刺,微垂着脑袋,长睫也低垂,教左上侧的灯火在眼下照出两把小扇子似得阴影,像只淋湿的猫儿。
裴桓眸中倒映着她纤弱的影子,片刻,还是缓声问:“脚上的伤要不要紧?”
听见他的声音,念安暗暗咬了咬唇,数不清第多少次努力平复了心绪,摇摇头,才低低地道:“对不起,我今日做错得一塌糊涂,不该那样编排你与顾夫人,也不该惹你生气、出走害你担心,往后再也不会了。”
她的为认错而认错,与真切知道错了,他寻常总都是能从语调中听出来,只是这次,却似乎两者都不是,入耳只有触不到边的黯淡,他竟没法从那些话里,再感知到她切实的心绪。
裴桓眸光定了一定。
她始终低垂的眉眼教人无法辨别,也没有给他做出任何回应的余地,仿佛说完这些话,就已经用尽了这样糟糕的一天中仅剩的气力,说完便扶着车壁起身,躬腰走了出去。
待裴桓出来,她正提裙迈过那高阔的门庭,深浅不一的脚步,没有出走时那样充盈的力气支撑,也失去了蓬勃的鲜活,身影被两侧的灯笼照在地上,拉扯成细长缥缈的一道。
纵有黛青搀扶,却仍旧孤零零。
裴桓在后面看着,眸光渐黯,胸腔中某处,仿佛也随着那道细细的身影走远渐沉了下去。
回到兰庭时已至天幕青黑,秋天的夜晚,已经沁着几分入骨的凉意,屋里大抵是橘黄的灯火显得暖,颂和凤玮的调子深厚绵长,这样的天气里,无端能包裹住人心似得。
黛青扶念安到软榻上坐着,脱了鞋一看,撞到的那只脚背果然肿了起来。
这厢正要去偏房隔间里拿药,雪青却已从外头进来,手里就捧着库房里新收的消肿化瘀药膏,递给黛青,又上前细细看了看念安的伤势,嘱咐教她近几日好好休养。
念安道了谢,送走人后,目光忽地扫过墙边立柜上那只牛皮纸袋,是裴桓下午拿回来的。
她教黛青拿过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的是城南很有名那家糕点铺子的月饼,御史台官署离那半点儿也不同路,还得绕小半座城,若非她寻常喜欢,他是绝不会为点甜食而去奔波的性子。
她也才想起今日还是中秋节,俗话说月圆人团圆,可惜已经全都给毁了。
黛青半蹲着身子在跟前给念安脚上涂药,抬眼瞧见她从袋子里拿出块月饼,独自后知后觉地小口往嘴里喂,忙劝慰道:“不是总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今儿过去也就过去了,等明儿个我教厨房做一桌子菜,你再和家主一道过节,也是一样的。”
念安听着却并没有言语。
后头两日,裴桓在朝中大抵也有事忙,每日早出晚归,走时兰庭的门窗尚未开,回时这边的灯火却已灭,他没再说要念安禁足思过,她却也半步都不曾出过兰庭那道游廊。
连叶疏桐从书院回城,递来帖子邀她去前朝御园里游湖,她也称病谢绝了。
倒是叶疏桐忧心她病得起不来,恐怕很严重,隔日便带着补品殷切登了门。
来时正是中午,日光潋滟、清风不燥,念安抱着本画册坐在窗下勾勾描描,手中的笔时不时一停,抬眸望着虚空中出神,仿佛正在脑海中勾勒着寸寸轮廓,样子瞧着格外用心,半分也不像在画眼前景。
听见人进来,她忙阖上了画册,看见是疏桐,弯唇一笑,“你今儿不是该在御园里同人品茶游湖吗,怎的来了我这儿?”
“你都说你病了,我还哪里来的心思去游湖?”疏桐过来同她挤挤坐在一起,问起来:“话说你是怎的了,上回宫宴便没见你,一直病到现在得有小半月了,这样严重?医师究竟怎么说?”
念安不好教她担心,忙道:“其实无甚大碍,只是前些日子崴了脚,便没去宫宴,这回……实在对不住,是我人懒不想出门,去了也要坏你的兴致,遂寻了个托辞,望你千万莫怪。”
说来说去,原道是个幌子。
疏桐对自己的邀请也没能例外,略觉忿忿然,金鱼似得鼓着嘴瞧她片刻,说出句:“算了,还是原谅你这回吧,不过下回去茶楼瞧把戏,得你请客!”
念安听着了然一笑,抬手戳了戳疏桐腰间软肋,逗她发笑,又请她尝自己新酿的桂花饮,同龄的两个姑娘凑在一道,调笑说说悄悄话,好像什么坏心情也能暂且忘却。
不多时,黛青从外头进来,见她正高兴着,大抵是这些日子见多了她恹恹的模样,都不忍心打搅,踌躇着刚想先退出去,念安倒先看见了,问:“有什么事吗?”
黛青这才走过去,手上捏着封信笺递给她。
“是刚才门房上收到的,说是裴家那个小公子,奴婢那日便瞧那人不像好人,这回恐怕也没安几分好心,小姐先看看,拿不定主意的事还是告诉家主定夺吧。”
“怎的了?谁呀?”
瞧两人说起同为姓裴的却是这般神情,疏桐难免好奇,觑着念安看完信,垂眸滴溜转了转眼珠,那漂亮的脑袋瓜儿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法子,疏桐就更好奇了。
念安自不会同人提起裴家旧事,只说:“是个舅舅原先的亲戚,也邀我得空出去玩儿呢。”
话说得简单,实际裴晋在信上所写,是跟她提了个条件——那混账大概也是来盛京听说了她的美名,那日没瞧见,心里总觉痒得很,这便说,只要她肯出去陪他喝回酒,他就把长荣的身契交给她,盖上裴二爷的章,长荣立刻便能脱了奴籍离开裴家,再也不必受他的欺负。
这条件对念安而言,委实很有交换的价值。
那日看见长荣脸上淤青,想想他这些年,自从裴桓离开裴家后,怕是都没少受裴晋的欺负,念安心里当真很不是滋味儿,幼时长荣待她极好,谄媚还是真心,她分得清。
但这事她不想去请裴桓出面。
是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的私心,更多的,是她不想教他为此事,再仿佛有求于裴家,那日裴晋说出那样大声又刺耳的话,她想他在马车中定然听到了。
他心里做何感想,念安不知道,总之她知道自己听着很不好受。
她沉吟片刻,对黛青道:“我不给他回信,你只派个人去口头传话,说我明日便可以同他一道去御园游湖,他若愿意,明日午时就拿上身契去御园等我。”
黛青闻言一怔,正想说不可,见念安眸中机敏眨了眨,这才将信将疑地出门去传话。
疏桐听着不明就里,脸更是顿时皱皱的,“我叫你你都不去呢,不是说那人不安什么好心吗,你怎么反倒答应了?”
念安弯唇朝她勾勾手指,俯身凑到她耳边,小小声地说了一长串话。
疏桐眨着眼睛字字听完,简直和她上回要烧礼物时,一般惊诧、迟疑,眉心高高挤起来,“这……这不好吧,那好歹也姓裴呢,和裴大人沾亲带故,你也不怕裴大人回头骂你!”
念安闻言眸中暗了暗。
她倒希望自己还像从前一样,在他跟前怕挨训,做错了事,就毫无顾忌的撒娇耍赖直到他心软,至少那时,她对他还没有如今不安分的心思,不会像现在这样,满心避讳,想碰却不敢碰。
她牵唇笑了笑,“无妨,出了任何事我担着便是。”
裴家此回并不止裴晋独自上京准备明年的科举,而算得是举家搬迁,念安教黛青派人打听过,裴家现如今的家主已不再是裴五爷,听闻是前些年染了病,无力处置宗族琐事,遂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原先的裴四公子——裴延。
裴延早些年已有功名在身,于商州任职多年,承袭家主之位后,自请调回了淮州,现如今,又得升迁入京成了天子近臣,所以此回裴家二房与四房,基本全都跟来了盛京。
念安派去裴家传话的人,不多时带回来口信,说裴晋一口便答应了游湖之行。
色迷心窍的混球。
翌日念安整装待发,许久未曾活动过身子,倏忽却因为裴晋,来了比天高的精神,临走前,特地教雀梅给她精心梳了妆,换身湖蓝雾纱裙,人恍若拢在缥缈雾中,行至间翩然若仙。
来到御园,此处是前朝旧址,本朝开国皇帝入主盛京后,引以为鉴前朝奢靡断送国运的先例,遂不独留享受,而将其开放给百姓,一年四季都可购买名帖入内游玩,秋高气爽,园中银杏落叶,湖面如镜、鱼儿跃光,景色十分优美,是以前来游玩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裴晋来得早些,念安到湖边时,他已经备好了船在岸边等。
那人歪歪斜斜靠着矮壁,遥遥同另外几艘船上的公子哥儿喝酒闲谈,瞧着想必是他叫来的狐朋狗友,见证自己当真能邀到念安,还能教她陪自己游湖喝酒,可没有大夸海口。
听下人回禀说念安已到,裴晋兴致盎然地从船上起身,挺直腰杆子扯了扯衣摆,下船来接,瞧见念安袅袅站在跟前,裙摆随风轻扬,她取了帷帽却拿团扇遮面,扇面上露出双明眸,淡淡瞧他一眼,眼里倒映着潋滟日光,好似星月交辉,教人直直便看得怔住了。
“我要的东西呢?”
念安对他摆不出个逢迎脸色,微蹙着眉尖看门见山,可大抵美人就连不耐烦都透着股娇艳慵然,裴晋满身的混账脾气都收敛了,瞧着她色眯眯地咧嘴一笑,先请她去船上。
“东西我总不会随手拿着,船上放着呢,上去了就给你看。”
念安瞥他一眼,这种贱骨头,越是对他爱答不理他越是来劲,来到船边,瞧不大的船舱里还站着两个小厮守着,她便止住步子不肯上去了,说闻不惯那些人身上的味道。
裴晋咂嘴嘶了下,皱着眉又瞧她一眼,略微有些不耐烦了。
但湖上还有他的狐朋狗友们等着瞧呢,今儿势必是要带念安去长长脸的,遂还是大手一挥,招呼那两个小厮都下来,只留下了撑船的船夫,自个儿上去后,转身又藏着私心伸手去拉念安,谁料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扶着黛青的手,迈上船,就进去船舱里坐着。
料想裴晋这会子不乐意得很,念安教黛青沏了茶,摇着团扇又唤他,“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不是要游湖吗?”
裴晋也没那样好糊弄,坏心眼地看了看她,说:“是游湖,但咱俩先头可就说好了,你来得陪我喝酒,喝茶算什么?今儿我可已经让着你了,你别想跟我耍什么花样儿!”
他说着大摇大摆往对面歪着一坐,不接黛青递来的茶,自己拿酒杯嘬了口酒,阵仗还大得不行。
念安糊弄不过去,倒也顺着他,拿起酒杯浅尝了口,辣的简直要流眼泪。
这厮心眼儿都黑透了,故意选得烈酒,怕是就想灌醉她,再行图谋不轨,不然也不会特地教人带话,强调说不准她带侍卫。
船上有一搭没一搭拉扯两回,船渐渐行到了湖心,裴晋唤来的狐朋狗友都瞧见他的“本事”了,他心情大好,念安趁机提出要看长荣的身契,裴晋也拿了出来。
索性在船上,四面无路,也不怕她拿着就跑,原先谎称放在船上的身契,那混账果然是从怀里掏出来的,得意洋洋放在小几上,念安伸手去拿起来看,还被他趁机摸了下手背。
晦气!
她在心里暗暗腹诽了句,忍住了没翻白眼,细细查看过身契和上头的章,确认无误后,又放回到小几上,大 抵是喝了几张酒,不胜酒力,她脸颊微红地扶了扶额,说船舱里太闷,要去外头透透气。
站起身,裴晋就要贴上来,念安巧然靠到黛青身上躲过了,去到船尾倚着矮壁靠上,便教黛青去沏盏解酒的茶水来,人一走,裴晋马上便几步上前,想过去搂住她。
“黛青!”
念安瞅准时机扬声一唤。
裴晋还没明白过来她要干什么,眼角余光却见旁边飞来大力一脚,不偏不倚正中他胸口,他这头“啊”一声没出来,整个人便下饺子似得,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