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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不思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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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舒带着一大两小回到了四季山庄。此处是群山环抱下的一处谷底,山明水秀,繁花似锦,一条清溪曲流蜿蜒,落花流水缠绵远去,果然是个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的圣地。张成岭与温客行二人从未来过昆州,不由得沉醉其中,感叹人间景致多绮丽。
“不思归——”
赵玉颜被山涧瀑布旁的字吸引了目光。
周子舒看着远山雕刻的三个大字,不由得想起了昔日的四季山庄。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山水草木,仿佛透过这十年光景,看到了秦怀章与秦九霄。师父抱着小小的九霄坐在厅里,带着几十位师兄弟一齐谈天说地。
一晃物是人非空断肠,眼前春色在,当年人尽亡。故园勾起心中百感交集,他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可曾后悔过把四季山庄八十一名弟子带出昆州。他们都是鲜活的生命,却被自己葬送在了天窗里。
温客行见他陷入沉思,没有出生打搅,还贴心的拉着两个孩子一起沉默。
有些事,不是他能劝动的。
“走吧,我们回家!”
周庄主整理好了情绪,牵过了身旁男人的手。四季山庄以后便是他们的家了。回家自然要高兴一点,打起精神来才对。
“回家!”
玉颜心知气氛不好打搅,先一步拽着成岭向前走去,给这二人留下点独处的空间。
张成岭一路走马观花,被这春城美景晃得眼睛都瞅不过来了。直到自己的手被玉颜牵住,他才收回这幅没见识的样子,紧紧回握住姑娘家柔软的小手,硬是十指相扣才肯罢休。
“阿絮,你看。”
温客行一只手被人牵住,另一只手打着扇子。他不愿放开周子舒的手,只好以扇代指,叫他看看前头两个小崽子。
“果然是四季春常在,这不,连猪都马上学会拱白菜了!”
心中残存的那点子悲伤情绪,被他这招欠讨打的比喻一下就冲淡了。周子舒赏了温客行一个大白眼,用手肘狠狠给他来了下。
“快走,别说话。”
温大善人委屈的瘪了瘪嘴,终于老实下来,跟在周大相公的身后向四季山庄走去。
周子舒作为主人,怀着忐忑复杂的心情推开山庄大门。许久不住人了,原本雅致风趣的院子里现如今荒草丛生,处处显露着破败萧条的景象。周子舒原本准备为三人好好介绍的话,都生生停在了嘴边,不知该如何表达。
“周叔,我们回家了,是不是要重新收拾一遍啊?这宅子虽然老旧不堪,但格局布置的清流雅韵,想来先老庄主也是位风雅妙人。”
还是赵玉颜最机灵,赶紧岔开了话题,还给了温客行和张成岭一个暗示的眼神。二人立刻会意过来,应和着玉颜的话,答应要帮周子舒好好收拾卫生,一起把四季山庄恢复如初。
“好,咱们一起收拾家。”
是是是,赵玉颜跟着不住地点头。
这宅子要是再不开始收拾,恐怕他们四个人连个夜间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她可不想打地铺,更不想挤在脏兮兮的大厅里头吃灰。
周子舒一边整理一边讲解,给一大两小三个“新住户”详细介绍院里的布局,尤其是强调了山庄各处的机关暗器。虽然两个孩子不一定会碰上,但他还是三令五申的禁止玉颜成岭随意走动。
筋疲力尽,累到手指都不想动弹。四人的晚餐也是草草解决的,胡乱吃了几口随行携带的干粮。从进四季山庄开始算起,他们收拾了三个多时辰才整理好前院与正厅。因此,就不得不委屈温周玉成四人打个地铺将就一宿了。
虽说同处一室,但两个大人也有意识的与玉颜成岭相隔开来。一间正厅被分为左右两处,中间还拉了个矮屏遮挡视线。
不知是白日过于劳累,还是玉颜身上药囊的味道,两个孩子早就陷入酣眠,连温周二人深夜噩梦惊醒都没能打搅半丝半毫。
温客行做了一个痛苦的梦。
与其称之为梦,不如说是一段多年不曾被勾起,也不能去遗忘的回忆。梦带他回到了自己的孩提之时,回到了他亲眼目睹父母被鬼谷谷主杀死的小院,回到了暗无天日的鬼谷当中。父母的脸已经有些依稀记不太清了,可两人的凄惨死状还清楚的出现在梦里。他试图把这股回忆压制下去,从梦境中脱身。
梦的最后,他看见了罗浮梦。年轻的喜丧鬼把他拉到无人之处,向他诉说没救下他父母的遗憾。罗姨许诺他自己会全力以赴保护他的安全,端了一碗温热的孟婆汤给他喝下,让他忘掉所有的痛苦。
“不,不会,我不会忘...”
他挣扎起身,额头上还冒着冷汗。
温客行看看身边人,又抬头看了看两个孩子,害怕自己做噩梦的动静将他们吵醒。
还好,两个孩子相拥而眠,睡的极熟。
“还不让我打趣呢,分明就是家里的小猪都会拱白菜了。我这小徒弟模样生的顶顶好,慧根出众不说,性子也伶俐可人,竟是一心扎在了这小傻子身上。”
夜间的吐槽只有醒着的一人知晓,温客行瞅着成岭,再看看他揽着自己徒弟的睡相,心里也另有一番滋味。
既高兴又不高兴,自相矛盾的很啊。
“罢了,横竖都是烂在自己地里...”
周子舒忽然浑身发抖,嘴里喊着师弟,脸色煞白。温客行心说这七窍三秋钉比那水刻滴漏还准,子时一到便要来催人性命。内伤发作痛苦万分,他赶忙发动内功为阿絮疗伤。周子舒也在疼痛中清醒过来,待二人运功一周天后,为老温讲了那段令人唏嘘的天窗往事。
温客行原本攒了一千句一万句安慰的话来哄他,可他抬头后却看见了周子舒的眼泪。
“阿絮——”
这眼泪流在周子舒的脸上,却化作千斤巨石生生砸进了温客行的心里。即便是世上最讨喜的伶牙俐齿,在爱人的眼泪下也变为了笨嘴拙舌。他唤了好多声阿絮,紧紧握住他的手,听着他一句一句的倾吐诉说,看着他不断的落泪。
这夜晚太冷清又太漫长了,怎么能叫他二人痛苦这么久呢?温客行侧眼检查了一下两个孩子是否安睡,然后一把搂过了他脆弱无助的爱人,用自己的怀抱给予他力量。
周子舒,你背负的太多了,压抑的太久了。你处处苛求自己,还妄想牺牲自己顾全大局。难不成还要把自己用泥封起来,活成一个大圣人、活成一尊救苦救难的菩萨么。
“就不想想谁来救你啊?”
温客行在心里默默的问着他,又自卖自夸的非要给它答上。
“自然是温大善人来救你一把。”
自认识你到现在,你从来都是坚强可靠的,你是个潇洒自由的汉子,是个大口吃肉痛快饮酒的侠客。你心中仍有正义公道、一腔热血,可你却又是在人心鬼蜮中杀了个七进七出的无情冷血之人。你一个清风霁月、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竟也有你最讨厌的娘们儿唧唧的一面。
如今美人垂泪的情景终于让我找到了。
咱俩扯平了,师兄。
温客行抬起手来,轻轻的捋了捋周子舒的头发。心里想着今夜或许无眠了,不如多陪陪阿絮,听他说说四季山庄的故事。
思来想去越偏越远,他还想起了那个嘴欠又刻薄的老家伙。这叶白衣,何时才能回来啊?他如今可眼巴巴地盼着他寻医问药早点回来,为周子舒治好这“痨病”。
只有他病好了,这家才算圆满。
至于报仇雪恨、覆灭江湖这些钩心斗角的阴谋大戏,此刻已经被温客行放在了脑后,只专心哄着怀中人。
这一夜终于熬过去了。
周子舒的近乡情怯也被温客行哄好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赵玉颜和温客行就起身出了院子。二人一个逛园子,一个下山买东西。互不干扰,也互不冲突。
“丫头,记得买点吃的回来啊。”
温客行懒洋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让赵玉颜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桃花粉的大袖衫穿在男人的身上竟然也如此的好看,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便宜师父有副好皮相。
只不过.....
温客行若是不倚靠在门柱子上会更好些,这歪歪扭扭的姿势总是破坏气质,让他从一个眉眼含笑的翩翩公子变成了个纨绔二流子。
“知道了,老妈子!”
“嘿,你个臭丫头!”
微风带着身后的笑骂声送入耳畔,赵玉颜走在繁花遍地的林间小路上,心里给此次下山采买打起了草稿。
日常起居、行走坐卧、厨房灶间......
四季山庄真的是什么都缺啊!
她干脆下山去平安银庄看看,让管事的直接找人,按宅邸新装的规模来翻修吧。这样便既不用操心人手,又不用操心银子了。只需在城里转转,找间酒楼定桌菜回去便皆大欢喜。
七爷大巫从小娇养出的闺女,能使钱来轻松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
毕竟她有钱,很有钱,不是么?
被温叔指使着苦哈哈的张成岭还在打扫卧房,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从来没干过这些,进度慢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听见有人叫门,推开来却见了十几辆车和十多位身着短打衣裳的伙计。领头人自称是山下某某铺子的掌柜,手里拿着玉颜的药囊,说自己受雇来整理庭院。
他就那么一头雾水的将人领了进来。
温客行见这丫头如此靠谱,也乐得轻松,将抹布扔回了水盆当中。
如此,只需要自己动动嘴指挥便可了。
何不妙哉!
收拾院子的来了又走,添置家具的又来叫门。还有栽花植树的、清理池塘的,不多时还有送米粮菜蔬的、送铺盖的、送炭的......张成岭干脆成了四季山庄的门房,在大门口等着下一批人上门。
温客行也忙的不见人影。
他得跟着匠人一起忙活,省的谁一个不小心就误碰了这山庄暗藏的机关暗器。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四个人可能要干到年前的活,被压缩在一日之内就理的差不多了。能请他人代劳的事几乎都做了个遍,剩下的任务只能交给自己人慢慢打理添置了。
周子舒还未醒,赵玉颜还未归。饭桌上只有温客行与张成岭两个人,正享受着一桌昆州特色的美食。
温客行拈起酒杯,朝面前的傻小子感叹着今日的事:“瞧瞧,我这徒弟人虽不在,可却能把这山庄内外打理的井井有条,让这荒宅一日之内重焕生机。”
他斜了一眼点头的张成岭,继续说到。
“日后若是嫁给了你,只区区一个镜湖派后院便束缚了她的手脚,岂不是屈才啊!”
“咳咳——咳咳咳——”
张成岭被茶水烫到舌头,还呛到了自己,一个劲咳嗽。
“师叔,我......”即使他逐渐缓过了气,也被这老不尊的人臊的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怎么,不喜欢人家啊?”
“没有!”张成岭这次倒是回答的快。
“瞧你那德行,”温客行心里也是向着自己的猪崽,“看看你湘姐姐与那姓曹的,再看看你和玉颜。你这个榆木脑袋啊,怎么看起来还是不太灵光呢!”
“烈女怕缠郎,有志者事竟成。这些东西我知道的,温叔。”
张成岭也格外“虚心好学”,一大一小两个怀着旖旎心思的男人凑到了一处,一个敢教另一个也敢学。
……
“原来是这样...”
“不光如此呢,我跟你说......”
……
“傻小子,懂了没有?”
“懂了懂了,谢谢温叔!”
四季山庄,果真是个生活悠闲自在,令人乐不思归的人间好去处。
天色阴沉,风凉如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下起了雨。周子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还移了个位置,躺进了焕然一新的主院卧房里。窗子被人打开,风吹的有些冷,他不得不出去寻炭取暖。
“老温——”他在门口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成岭,玉颜?”
这一回倒是喊了个喘气的出来。
张成岭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从后院里匆匆跑了过来,见他醒了还挺高兴。
“师父,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玉颜那两针给你人扎坏了,温叔还说她学艺不精呢。”
张成岭零零碎碎的说了不少话,讲了周子舒为何一觉睡过了一整日,又讲了这四季山庄焕然一新的经过,听的周子舒耳朵疼。
“叫师叔。”
周庄主睁开眼还以为换了人间,寻思着莫不是自己大梦一场。屋里屋外大变模样,像神仙点化了整座庭院。
原来是有位大小姐一掷千金,才令这老屋旧貌换新颜。
“我那有钱的大侄女呢?”他见一向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两个孩子分开出现,顺嘴问了一句。
“下山去了。”成岭知道的不多,只觉得她近来有些神神秘秘的,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今日一早人就下了山,除了流水般运进来的东西,连半个影子都没看到。
“你师叔呢?”
喏——大徒弟指了指前院的游廊。
周子舒顺着他所指之处看了过去,温客行正站在廊下发呆,双眼放空的看着朦胧雨幕。自他们踏入四季山庄,就仿佛真的远离了江湖红尘,每个人都放松了起来。
“阿絮,喝一杯么?”
他走到温客行近前,后者有所察觉,回过头来约他小酌。
周子舒自然是同意的,不过......
“哪来的酒?”
温客行轻轻一笑,牵起周相公的手就往后院走,推开间屋子,指着满满一架子的酒坛给他看。
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自然是我徒弟孝敬的。”
此番只为小酌,并不贪多,周子舒挑了两小坛昆州的百花春出来,嘱咐温客行带好酒具,二人并肩踱步到了一处四方暖阁。
雨声淅沥,打在阁外的池塘中,打在庭院的花草上,透着一分宁谧,也衬托了此刻的安闲自在。
温客行接过他烫好的酒,为二人斟满。闲谈之间,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和周子舒一起养狗捉蝉的事。一晃多年,兜兜转转,自己竟来到了四季山庄,和周子舒对坐饮酒。
“越州之时,见一乞丐使出流云九宫步,拔出白衣剑,我还怕认错人,不敢确认你的身份。直到说出你姓周,我才确定你就是你。”温客行难得一次敞开心扉,向周子舒诉说自己的心思。他没有避讳甄衍的身份,也没有故意隐藏自己的过去。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他相信阿絮已经知晓。
周子舒的病即将治愈,阿湘也找到了归宿。等这劳什子钉子拔完,待阿絮养好身体,他便下山报仇雪恨。此生执念消解后,他就与周大相公隐居春城,从此远离是非,安心过好小日子。平时教教孩子,将来还能顺手撮合一对小儿女......
“从前之事,徒增烦恼,你我都不必再提......老温,我答应你,日后我与两个孩子就待在四季山庄,等你回来。”
周子舒也直白相告,在遇到老温和张成岭之前,自己早已下定决心浪迹天涯:了此残生。可是他被这些人绊住了,让这些人打动了他,走进了他的心。现在的周子舒就想留在四季山庄等温客行回来,等一切都会过去,等他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