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周碎时颂

6、般夏小竹屋（3）

　　旭阳缓缓爬上半空，光洋洋洒洒朝竹林里一泼，雾气就散了大半。
　　宋醉抬手给自己拭了下额间的汗，将走了大半林间才找到的一株祝余花小心翼翼地摘下。
　　“宋离人，”余疏走了过来，“时辰不早了，不妨我们先回去吧？”
　　“好。”宋醉点点头，淡道。
　　待两人回到竹屋，江夜就已经先一步从昭合回来，并且将趴在地上睡得半死不活的上阳拎到了椅子上。
　　江夜走前放在香炉里的那味药在这半天的挥发之中早已散去，只不过上阳中了药性了，睡得不像一只狐狸，倒像一头死猪。
　　余疏看着也像是个闲散的神仙，她在般夏有竹屋，虽然是不常来，但是看得出厨房的一些灶具还是有使用过的痕迹的。
　　出于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宋醉将竹篮放在厅内廊下后，也跟着余疏一起进了厨房。
　　他随手拿了一只茄子，和余疏搭话道：“神仙住凡间的倒也少见，不知余仙君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听闻西洲的仙宫不同于其他三处，自成一派，民风开放，仙宫和人界一般热闹，还方便。”
　　余疏施法起了火，说：“闲来无事，天界转完了就想来人界转转。”
　　西洲在三界之中确实算是个奇葩，像东境、南华、北冥，大多都是神仙当这三界的家，而西洲的妖几乎占了这四方的大半，这神与妖、人与妖、人与神一道生活了那么多年，发现大家其实也都其乐融融的，也就对帝位啊、掌管一方的郡主啊什么的没了计较争夺的心思，妖想做边做，神先做也行。
　　好比现如今的西洲般夏的郡主，正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狐妖。而如今的西洲女帝，则是西洲的白虎方神，姓孟名机字晚分。
　　宋醉拿刀给茄子去皮，眼尾依旧是淡淡的一抹笑，似是打趣道：“看来你想学药术，也是太过清闲的缘故了？”
　　余疏拿出了不知何时研制的腊肉，冲着宋醉笑道：“宋仙君当真是好生细腻的心思，也难怪药师一职会做的这么出色。”
　　宋醉活了三万多年，几乎没怎么有人恭维过他，但此番余疏的一番说辞倒也没有让他笑意加深，也没有让他感到任何的难为情，眼角的笑意愣是生出了几分泰然自若的意思。他只是平和道：“哪里哪里。”
　　这虽是在人间，但是三界没有规矩说神仙在人间不能施法了、妖怪在人间不能随意现形的说法。
　　毕竟三界只是嘴上的三界，具体天界在哪、人界在哪、妖界在哪又没个具体的划分，要说那群神仙还好，大多在盘古开天辟地后都到了天上聚在了各类仙宫里，但是妖界和人界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也分不清了。
　　更何况还有许多神仙由于活得太久，在天上待着无聊，也三三两两地跑到地上来亲近亲近尘土。
　　当然了，这三界自然演变这么多年，大家也都没想过要划清区域挂起“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牌匾。
　　于是人界也是妖界，人间更是烟火气浮浮沉沉，三界的人广而居之。
　　而这天下一分四方，各有各的管理方法。
　　东境仙宫之下设有府，南华为州，北冥为道，而这西洲自然就是郡了。
　　凡人在神仙或妖的统领下安居乐业、修道成仙。
　　而神仙呢，则隐居在这里，施施法给自己做几顿人间杂味吃。
　　待宋醉和余疏端上菜肴上桌时，上阳刚好缓过来药劲，睡眼惺忪着醒了过来。
　　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江夜：“我怎么睡着了？”
　　江夜冷道：“我怎么知道。”
　　宋醉将筷子递给江夜和上阳，随后对着上阳说：“可能是舟车劳顿吧，你此前不也贪睡？”
　　上阳赤着脸道：“师父！”
　　宋醉笑了下，又对江夜说：“招星，我看你恢复的不错，待会你同我一道去林间，方才采药时我见几个地方灵气颇为丰沛，适合你养伤。”
　　江夜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宋醉这人还真是八面玲珑，他一上午是去采药还是去给他找养伤的地方了？
　　余疏像是有什么急事，她本身胃口就小，没吃几口就面露急色，对着他们三个说：“诸位仙宫，朝歌找我有急事，这竹林少有人来，竹屋也不上锁，你们若是留宿直接住下便可。”
　　她这话说完，人已经照着门口走了几步，宋醉刚要道谢，却不想她又折了回来，去了堂屋内，边走边说：“对了，这香有驱虫兽的奇效，竹林之中难免有飞虫鸟兽，可以驱一驱。”
　　她这话说完，才匆忙地道了“再会”，紧接着在宋醉的那句“多谢”还未说出口，就先化作一团仙气飞快地飘走了。
　　上阳夹了一块茄子，见一直仪态端庄的余疏不知为何竟如此行色匆忙后，不禁感叹：“这么急？”他说完，把茄子放到嘴里，紧接着他又连忙吐了出来。
　　咸中带辣、辣中带苦、苦中带酸、酸中带涩，还有些炒糊了的口感，他都不用嚼，就知道这肯定是他师父炒出来的菜。
　　宋醉的厨艺仅仅停留在饿不死人的水准上，煮个粥、蒸个馒头还是不在话下，但是炒菜绝对是一窍不通。
　　上阳之前吃过一次他炒的菜后就决心要学好厨艺，随着他们师徒二人伙食的改善，上阳才惊觉，他这师父就跟没味觉似的，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炒菜的那块料。
　　有着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的上阳一抬头，对上了宋醉有些疑惑的眼神。
　　百善孝为先，他道：“太烫。”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是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由于江夜并没有从上阳那里得到最准确的信息，所以他十分荣幸的吃到了自己活了近二十年来最难吃的一口菜。
　　这口茄子的味道在难吃还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口感和味道，以至于江夜把它吐出来之后还心有余悸。
　　在他的概念里没什么百善啊、百恶的区别，他很直截了当地问宋醉：“这茄子，你炒的？”
　　宋醉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夹了一块茄子面不改色地放进嘴里，继而在江夜震惊的眼神中咀嚼两下，吞咽了下去。
　　江夜又诧异地看了眼上阳，发现此妖却没有任何异样，对于宋醉吃了那么难吃的茄子一点都不惊讶。
　　于是他又很不客气地问：“这茄子这么难吃，你是没味觉吗？”
　　宋醉抬头蹙了下眉，疑道：“难吃？”他说着，又夹了一块茄子，吃完之后说，“还好吧，咸淡适中。”
　　江夜的眼角跳了下。
　　上阳的眼角也跟着跳了下。
　　眼皮跳，厄运到。
　　果不其然，宋醉道：“上阳，这茄子已经不烫了，你尝一尝，是不是不合招星的口味。”
　　上阳朝身侧的江夜递了个眼神，火石电光之间，江夜立马就领悟那是什么意思了——
　　上阳说那茄子就是难吃，比真金还真，宋醉的味觉指不定有问题。
　　紧接着，上阳推脱道：“师父，可能这菜是南华的口味的，我是西洲边陲地区的小妖，也不太吃得惯。”
　　宋醉“哦”了一声，样子是听明白了，但是上阳的弦外之音也不知道他听出来了多少。
　　不多时，三个人便吃好了饭。宋醉将筷子往碗上一放，对上阳说：“上阳，你来收拾一下残羹，我来招星去林中灵气丰沛的地方疗伤。”
　　上阳点点头，一抹嘴巴，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宋醉见状，又轻道：“上阳，不可如此没有礼数。”
　　上阳又抹了一下嘴巴，点头如捣蒜，应付手法已是十分娴熟：“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下次不这样了，师父你们快去吧。”
　　宋醉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江夜说：“你随我来。”
　　江夜在竹屋里施了个不易察觉的法，以方便他在竹林里也能时刻观察到竹屋的情况。
　　竹林深处。
　　宋醉带着江夜一路蜿蜒曲折，总算是到了他上午摘到祝余花时的那片空地。
　　“到了。”宋醉拂袖，微微喘息道。
　　江夜蹙着剑眉看了他一眼，面具的缘故，宋醉并未察觉江夜眼里的迟疑。
　　“方才我和余秋棠一起来这里采药时就发现这片地方灵气颇广，不愧是西洲，仙宫之下的地域也有这么福泽的地方。”宋醉边说着，边抬手施法要在这周围设结界。
　　江夜走到他身旁，语气一如既往地冰冷：“你防范意识这么强？”
　　“有备无患。”宋醉并未偏头看他，只是专心于结界的设立。
　　“上次在南山南你也是迅速就设了结界，”江夜“嘶”了一声，虽然和宋醉朝夕相处了快两日，但是他的怀疑和打量一直都是溢于言表，“你说你是南华的宋离人，我怎么从没听过这个人？”
　　“你年纪小，”宋醉收了法术，对江夜鸡蛋里挑骨头般的试探置若罔闻，淡淡道，“而且我名声也不大。”他说着抬手一指，“在这里打坐吧。”
　　江夜将宋醉的解释又咂摸了一遍，将信将疑地背对着宋醉盘坐下。
　　宋醉像是根本没把江夜说的话放在心上，也不问他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这一番讳莫如深的态度反而让江夜疑虑更重。
　　宋醉温润的灵气从江夜身后被渡了进来，随后只见氤氲的好似薄雾的灵气自他们两人身上散开，宋醉能力有限，仅能召集方圆的灵气汇聚到这方寸的距离中来。
　　宋醉往灵气中灌输一些药物，以助江夜体内仙锁和脉络的恢复。
　　宋醉的灵气柔和之中又带着点微凉，像晨间石泉间涓涓细流的溪水，清透而甘洌，自江夜的背部开始蔓延，顺着他的脉络一路走向全身，再汇聚到他的仙锁处。
　　江夜的仙锁此前乃人为破损，笼罩在仙锁周身的灵气汇成的光圈也因此变得破碎不堪。那是对神仙法力和性命的一层层保护，完好无损时是最佳的防风屏，一旦破损，碎渣留在心脏之中，对神仙日后的修炼和行事也会有这莫大的阻碍。
　　若说是两个有着血海深仇的神仙斗法，都打到这一步了，不说仙锁破损，但也绝不可能完好无损。
　　可是江夜的仙锁确实完好无损，甚至还蕴含着宋醉所不能探测深度的灵力。
　　这是为何？
　　昨夜他给江夜探脉搏时，这个人的仙锁明明已经乱成一团浆糊了，他的药竟然那么见效？
　　“怎么会这样？”宋醉闭着眼，汇聚所有的感官为江夜疗伤。在感知到江夜身上相冲的力量时，他疑惑道。
　　身前的人忽然微微动了下。
　　“招星？”
　　无人应答，周遭又陷入一阵死寂。
　　宋醉不做他想，毕竟他在这周围设了结界，虽然不能说是坚不可摧，但是一旦有任何异动他都是能察觉到的。
　　他渐渐收了灵力，面色有些惨白。
　　疗伤之时他们对时间的走动几乎是没有感知的，等他把江夜的伤从里到外来来回回修复了一遍后已是临近傍晚，天边是一片蓝紫色没有边际的云彩。
　　和东境仙宫遭逢火陨时的天色如出一辙。
　　宋醉缓缓睁开眼，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戴着面具的江夜阴骘的双眸像死水一样盯着他，而他的颈侧，不知何时已被一圈洇了灵气、锋利的竹叶缠绕上。
　　江夜站着，本来就比宋醉要高一些，现在更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宋醉，眼底没有一丝情感。
　　他的声音仿佛是淬了冰：“你到底是什么人？”
　　宋醉抬手欲破解江夜在他身上下的仙术，却被江夜轻轻一抬手给斩断了灵气。
　　“为什么救我？而且什么都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