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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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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鸿际电子发来的传真,看了钟,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小时,简南立马叫了摄影师一起出发。在上海这个城市里,不管去哪里都得提前至少一小时,除非是在街对面,否则一堵车什么事都办不了。南方冬天的夜晚,又冷又湿,刚从暖气房里出来还不能适应,冷风简直锥到骨子里。他们小跑着钻进车里,往城南开去。
掐着点正好到目的地,一片废墟边孤零零躺着矮矮的民居,从外面看上去已有不少年月了,墙壁上白色的漆快要脱落干净,露出丑陋的张牙舞爪般的水泥,像一座生了锈的铁牢,均匀间隔着窄小的铁窗,一眼望去竟是满目疮痍的感觉。
简南揪心,同情像藤蔓一般疯长,瞬间爬了整个心房。怪不得人都容易同情弱者,这一番场景,呈现在整日奔波在物欲横流的大都市中,那些如行尸走肉一般生活着的人心中,荡起他们仅存的一点仁慈。
路边嚣张地停满了各式高档轿车,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而车边围着各家媒体的记者和摄影师,有的在哈着气,有的走来走去,时不时说点什么,更令人觉得荒唐,简南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观念。能确定的是,这里住的人,他们一年的花费还及不上这里随便一辆车一年的保养费用,包括她自己的。只不过,这些都毫无意思。
有几位熟悉的记者过来打招呼,简南也跟他们寒暄了几句,心不在焉,仿佛这片荒芜连她那些高傲自信都给吞没了。
正想着,身后一道光线照来,缓缓移动着,车轮磨擦在地上的声音,很厚沉,却足以划破这片天空下的虚伪和假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闪光灯也跟着亮了起来,终于,主角到场了。
赵程暄从车上下来,嘴角扬起某一个弧度,看似潇洒实却空洞,至少在她看来有些如此,他边扣着大衣边向在场的媒体人士一一颔首,然后径直朝简南走来。
那一瞬间,简南觉得又看到了另外一个赵程暄,如果非要找个词去形容他,那只能是骄傲,如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又如一位骑士在他的战场上驰骋,荆棘在他都无所遁形,他就这样带着低调的强势而来,容不得别人半点忽视,连谦卑都带着骄傲。只有这样的人,在商场上自有那一种魔力令人信服。
等到靠近她的时候,他懔了懔,“来了,情况怎么样?”
简南还陷在刚才的沉思里,只麻木地回他,“外面的你都看到了,至于里面的,随时有突发状态。”
赵程暄挑眉看了看她,似笑非笑,“你一向习惯用这么敌视的语气跟人说话?对于自己的工作懈怠还诸多借口?”
敌视?简南想了想,才意识似乎有一点,但她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的,应该说她从不对人如此,除了他。当然,她不能这么跟他说。
她一皱眉,决定据理力争,“我只是个写手,不是公关人员,没有义务做我本职外的工作,而且那还是我不擅长的,强出头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更何况,相信贵公司公关部门对此早有准备。”
见赵程暄没有再答,她又补充道;“不过,我想站在一位媒体工作者的角度,强调一下,今天虽然是安慰死者家属,但在场都是记者,跟招待会没有本质区别。他们的问题必定很尖锐,甚至难堪,请您切忌,不管什么情况,千万不能说无可奉告,这是公关大忌,如果有些情况您实在不确定或者无法详说的,要十分诚恳地说明您并不清楚,但最迟会有明天定有答复等等。如果有什么特殊状况,我会想办法帮您圆场。”
“好。”听她这番嘱咐,赵程暄答复。而他身后跟着的公关部经理却是一身冷汗,在公司,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们赵总说话,带着命令的口气。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又听赵程暄跟他说话:“李经理,记得和简编辑配合。”
他忙回了句:“是,您请放心。”
随后,赵程暄领着众人往楼上走。
简南一手拿着资料,另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跟在他身后一起上5楼。老旧的房子里没有电梯,而楼道又十分狭窄,一群人一起进来后变分外拥挤,纵然是冬天,空气也有些浑浊,夹杂着焦灼。她心里默默数着“2,3,4……”,因为紧张,手上已经渗出一层汗水。
楼梯口的第一家就是了,门正开着,屋内的场景一览无遗,家徒四壁大概就是这样了。几张破旧散乱的凳子,甚至都没有一张正式的饭桌子,只有用废弃的砖头堆成的高台,上面一块边角脱落的木板,两张同样方式摆好的床,床上辅着的是稻草,稻草堆上躺着一位眼角全是泪痕的老妇人,盖着一条打着补丁的被子,露出来的棉絮已经泛黄,很黄。
老人断断续续的沙哑哭声,揪住了每个人的心,瞬间感觉天寒地冻,四肢也受了拘禁。床边上坐着一个大概还只有三四岁的小孩子,灰色的衣服上尽是泥,满满一脸的污渍,甚至看不出是男是女,唯有他,对身边的一切,无动于衷。
赵程暄果断地走了过去,蹲在老人的床边,缓缓开口:“老人家,您能听懂我讲话吗?”
老人无力地闭了眼,点点头。
“老人家,我是您儿子工作的公司的负责人,我知道您刚失去了儿子很痛心,不管我再说什么,您的儿子也不能再回来了,我在这里恳请您原谅。”赵程暄向着老人深深地鞠了个躬,老人痛不自胜地泪流如水。
然后他又抬头,“但您放心,我们公司一定会承担应负的责任,不管是不是公司的错,我们都有责任让他走得安心,毕竟他也曾经是我们的员工。有什么要求,您尽管跟我提,好吗,他们都可以为您作证。”
老人抬起疲惫地双眼朝他身后的人看了看,动了动嘴,刚要开口,眼泪却又似水一般汩汩流下,所有旁观者都忍不住流下了泪,连那些平时最镇定的男人都不例外。一时间,闪光灯都被关了,没有人忍心让这样一种冷酷势利的光线,去打扰一位老人最沉痛的思念,去粉碎这样一幕人情相慰。
简南心痛难忍,轻轻抹去眼泪,将录音笔交给了摄影题,看了一眼周围,快步走到小孩子身边,将他抱起,“小朋友,阿姨给你洗个脸,然后我们再吃好东西,好吗?”
小孩子默然地点点头,纯真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杂质,全然不知道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亲人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或许这样也好,等他懂得世事的时候,父亲在他记忆中就只是那么一个轮廓,甚至就一个称呼,无他。
不像她,父亲两个字意味太多,太深,每每想起,总是像被困禁在一口枯井里,干涸至死。
因为是正规房屋的建造,这间屋子好歹还是有独立的卫生间,可是水笼头里流出来的只有冷水,碰到手上却冷到心里。简南轻轻地用湿了的毛巾擦着小孩子的脸,小孩子却没有反应,像是早就习惯了,连脸颊上化脓的冻疮也没能影响到他,本该是大吵大闹无法无天的年龄,他却安静得令人心疼。好像全世界都与她无关。
等到把脸洗干净,简南才看清,这是一个非常标致的小女孩,大眼浓眉,迥迥有神,她不哭不闹,带着一副旁观者的表情,审视这一切。是她在浑浊中溺水太久了吗,所以才会对最平常的生活产生了怜悯?
大概是过了一会看简南不像坏人,小女孩才敢问:“阿姨,我爸爸呢,爸爸在哪里,我要爸爸。”
任何人面对这样的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吧,说真话太残忍,她都还不懂死亡是什么,说假话更残忍,那是一种无望的期待,只会禁锢了她。
看着她清澈的眼神,简南只能选择什么都不说。
等洗完出去时,屋内一群记者都在帮忙着收拾,尽管其实这个屋子里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因为那根本像个坟场一样空旷。可是每个人都在伪装着,不是伪装善良,而是欺骗自己,只为了午夜梦回时,不会惶惶然不知所措。
老人断断续续说着几句话,边说边哭。
……
赵程暄一直蹲在那里,想着一些事。直到居委会的人过来,他掏了些钱出来,让他们先帮忙照顾几天,之后的事他会解决,才起身告辞,看客们也都陆续跟着出来了。
简南看了一眼那幢房子,正准备上车时,被赵程暄叫住:“简编辑,可以谈谈吗?”
简南想也没想,就说:“现在吗?可我还要回去赶稿子。”
“来得及,你坐我的车,我送你回报社,可以边走边说。”
“那好吧,”简南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转身将钥匙递给摄影师,“那车麻烦你帮忙开回去了。”
摄影师说了声“好”就上了车。
车刚发动,就听赵程暄讲:“简编辑,关于事后处理,我认为有必要关注一下对一些贫困员工家庭的资助,当然这是我们公司公关部门的工作,但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简南正想提这一点,“赵总,我非常赞同您的决定。至于具体的方案我相信您公司的部门会制定的,但这一举措,不管是对于那些死者家属还是公司形象,都是十分有利的。这样,我们的工作做起来也方便许多。不过……”
“还有什么问题?”赵程暄停下在在车盘上敲打的动作,一脸严肃地看向她。
简南心跳加快,仔细构思了一番,才说:“但我想提一点,这个计划必须十分严谨,要将原因和资助额度公开交待清楚,并且要依据实际情况谨慎而定。否则公众不理解,死者家属又不满意,那只会造成更多麻烦。还有,请赵总直接称呼我姓名就可以了,听着不会那么有压力。”
“好,那你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不要跟我这么客气,显得生疏?”赵程暄表情舒展了些,又看了看她,像是明白她的顾虑,“往后还有很多共事的场合,我们这样不会很累吗?何况你又不归我管,最多我们也就是个合作关系。”
简南坦然,一想也是,是她自己太计较,“是,赵……赵程暄,我可否再提些意见?”
“当然,请说。”赵程暄摇下一段车窗,一阵冷风吹了进来,不禁打了个抖擞,但空气是难得的清新,精神了许多。
简南虽然有些不能适应,但工作为重,“我想,最好不要直接给钱,可以先了解清楚那些家庭的情况,然后根据他们的情况制定不同的方案,比如像刚才那一家,最好是能将小孩子送进托儿所,然后建立基金专门用于她以后的教育费用,直到大学毕业。那位老人家最好是送福利院,并按规定支付福利院的费用。而对于其它如果有健康的成年人在,就可以直接给赔偿金。”
赵程暄想了想,点头,但满意中透露着担忧。
“我明白,”简南一眼看出他的心思,“这必然不是一笔小数目,也给将来的工作铺下了不定时炸弹,一旦有事,很容易被人利用。”
赵程暄对她刮目相看,等她继续说:“但是,经济利益和社会名声本来就是一对时而矛盾时而互利的名词。就眼前来讲,选择短期利益必然损伤公司名声,这对长期利益只有坏处;如果选择社会名声,可能短期利益也有所流失,但这对长期发展定然有好处。这笔账,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哈哈,”赵程暄突然笑了起来,“三言两语就把情况分析清楚了,不愧是你们报社的金牌编辑。”
简南一愣,“你不是就等我说出来吗,好给自己一个理由去做。”
赵程暄意外地怔了怔,开过了个十字路口,心情颇好,“简南,你精通心理学?”
简南松了口气,开玩笑道:“谈不上,不过对企业家心理略知一二。”
赵程暄也跟着笑了起来。
车里的气氛终于是轻松了一些,简南才想到那天她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们公司行政分权的情况,这毕竟是她的错,本来就不该她管,更何况,后来听柯静说起,她才知道鸿际电子内部的关系。
正好今天这个机会,简南诚恳地说:“对不起,我为那天的鲁莽道歉,是我太不知轻重了。”
赵程暄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提到这件事,只是有些隐讳地答了一句:“过去的事就算了,不知者无罪,况且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按常规,你更在理。”
简南听不出他这句话里的态度,却感觉到了他不愿意谈及此事,卡在喉咙口的问题硬是咽了下去,不再多问,或是多做解释。
渐渐地,转而想起了自己的事。
赵程暄好像感觉到她有些不对,便问:“怎么,有心事?”
他的话很和气,轻轻巧巧正好扣中她的弦,将她压抑许多的情绪通通地,释放了出来,“想到了我爸,跟刚才的小女孩一样,我也没有了爸爸,不过他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离开的,所以,记忆太多。”
赵程暄看着她低下的眼睑,声音软了下来,“你很想他?”
“是,从小我就觉得,做什么都不用怕,因为闯了祸总有爸爸来解决,没有事是过不去的,只要有爸爸在。后来他走后,我还做过很荒唐事,自欺欺人着,相信他会出现,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走出自己的幻想,学着面对人群。”
赵程暄若有所思,“我相信父亲都很疼自己的女儿,你父亲也是,可他肯定不想他曾经的疼爱却造就了你现在的软弱。你的存在曾经是他的骄傲,他对你的爱让他变得更强更不可摧,所以他更加爱你,希望他的爱能给你同样的力量。如果爱他想他,你就要让自己更乐观更快乐。”
他刚一说,简南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像是要将所有的抑郁都哭个干净。有多久,她有多久没这么哭过了。想到自己寡淡的人生,突然一线色彩照了进来,浓烈如酒,刺痛却是活生生的存在。
看她哭得如此伤心赵程暄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似有一股难以名状的东西同时流过了两个人的身体。
简南慌乱地止住了眼泪,问:“你也很疼女儿吧?”
想到自己的女儿,赵程暄眉心溶化,眼神和表情都柔软了许多,有一种光芒在他眼中闪烁,“嗯,女儿大概是老天赐给每一位父亲最好的礼物,就像黑夜里的明珠,释放着天地间所有的精华,坚定了不少信念。看着她出生、长大、恋爱、成熟,然后生儿育女,好像人生再无遗憾。”可他的声音里,却含着一种幽暗,不可见底的未知情愫,容不得别人去探求。
简南不再言语,她只是想,父亲是不是带着遗憾着走的呢,是否他依旧在看着,等着,希望有那么一天,她让他安心。
赵程暄没再打扰她,看着她,想着,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怎么莫名的,有那样的忧伤,忍不住令人心疼。
简南心里更是别扭,她想,这个男人,他是谁,从何而来,为何目的,有什么魔力,竟让她变得软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