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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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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到达成都时已经是13号凌晨,简南和同事们好不容易叫到出租车去市区,沿途各街道上满是聚集的群众,坐着、靠着、躺着……什么样的都有,司机说他们已经在露天过夜一晚,谁也不敢回到屋里去,余震还是不断,也不知道震中怎么样了。
报社在本地出差的娱乐记者早就去到棉阳,一人身兼记者和摄影师,在断断续续传来的短信中,他们看到了前面的概况。但那名记者在赶完第一时间的报道后,已经完全投入救援中,他发来消息说:“我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拍不下去,手不停地颤抖,满眼是残垣,满耳是求救,救人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幸好他们报社有记者在成都度假,早就准备好了车子,一群人跟随着大队的救援车辆往汶川赶。路上很堵,很多路都塌了,唯一的一条已经快不能负重。
路都被破坏得不成样,车像一台拖拉机,在崎岖不平,并且随时可能出现巨大障碍物的路上行走,颠簸得人直犯恶心,简直要将肚里的食物全数吐出。
简南头疼开始加剧,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忍不住喊出声,“能不能稍微停一会儿,我晕车厉害,先吃个药。”
车里其它人都有同感,纷纷响应。
司机听了负责人的吩咐,慢慢将车停在一处安全的角落里,远离悬崖。
简南接过同事递来的药和水,转过身,偷偷拿出备在身上的药,混着晕车药一起吞下,才缓缓安下心。
走了四五个小时,他们才赶到目的地。简南抬眼望去,满目疮夷,到处停放着用布盖着的尸体。
打开车门的一刻,一股恶臭扑来,所有人捂着鼻子,更恨不得将眼睛也蒙上,血肉模糊说的也大概就是如此了,到处是倒塌的房子,积水的泥坑,随处躺着的受伤人员,偶见的几个帐篷,夹在缝隙里的手、脚、头,甚至躯体。正在挖掘的机器、军人,还有,弥漫了整个天空的恸哭声。
见惯了各种场面的记者,不管男女,此刻都忍不住颤抖,更觉自己力量的薄弱。
在这里,简直生不如死。
众人纷纷落泪,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简南却有一瞬间,觉得解脱。在这里,她不再纠结于自己的病情,和过往那些情感纠葛;在这里,她那么渺小,微不足道,她如此体面的活着,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他要收回就尽管来吧,她已经无所谓。
带他们来的领导,也在边上抹着泪,此刻的人性,她总有理由相信,是善良的吧。
“往这边走吧。”领导哽咽的声音传来。
路上,简南看到一座三层的楼房,中间被竖截开,楼内几家的客厅,一览无遗,尽管色彩不同,但各自有一台电视机,几排沙发,顶上还一把吊扇,一如既往地静置着。可惜多了些尘土、雨水,以及苍白。
他们跟着他,去到一处小帐篷里,里面已经有当地报纸的一些记者在了,见他们进去,那边的人脸色依旧凝重,只是友好地冲他们点点头,他们也回报以微微一笑,却比哭还难看。
整整一周,他们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随时有事情发生,或者说,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可以上头条,根本没有心情去多想。夜里很安静,可是所有人的心情很悲伤,连睡也不踏实。
每天早晨,简南都会走到离帐篷几百米处的小溪里洗脸,因为没有自来水,又不舍得用珍贵的矿泉水,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天洗完脸,站起来的时候,简南一阵头晕,仅剩一丝知觉,眼看就要倒入小溪中,却及时地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很累很累,很快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看见一个影子,一个六年前熟悉至深,如今却避之不及的人。一个激灵,简南猛地清醒过来,不出意外地,果然是那个人,想来也是,她早就不再牵挂,没有理由还会梦见他。
她戒备的目光,伤了他,落寞地伸手扶她,“我没有其它意思。”
简南反应过来,用力一推,“滚!”
凌华始料不及,一个不稳,被推倒在地。他没有见过如此激动的简南,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他天真地幻想其实他的小南是在意他的,嫉妒心让女人的真情完全暴露,再也无法隐藏。
他赶紧爬了起来,不敢太靠近,只是一脸期待地叫一声“小南”。
简南突然明白过来,“有才无德的人,最让我厌恶。”
凌华拼命解释:“不,小南,我和柯静是意外,是她设计我的,我当时并不知情。那个时候,我们都打算要结婚了,你还记得吗?我那么爱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
简南落下泪,他说的过往,像前世那样遥远,终于清醒,放不下的只是那段岁月。
简南犹豫了片刻,看他憔悴得很,心有不忍,“都与我无关,凌华。对或错,它就是发生了,真正的男人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而不是找借口。不管柯静对你做了什么,不管你对她什么态度,你都应该把这件事处理好,让她不再有怨恨或者不甘。可是你呢,事后躲了起来,你让我瞧不起!”
这样冷静的对话,才刺中凌华的内心深处,她已经不爱他了,对他没有感情了,才会面对着他却毫不动容。
“可是柯静她……”凌华还不甘心。
简南不耐烦地打断他,“那是你们之间的事。”
“不是的,小南,其实还有件事……”
“凌华,没有必要跟我解释,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简南大声冲他说,“我刚看到碟片的时候,很生气,现在还是,但那不是因为我对你还有什么余情未了,而是因为你骗了我,或者说,你们俩背叛了我。你们是我曾经甚至一直到现在,最好的朋友,你明白吗?在知道以前,虽然我们之间有过那么多我不想面对的过去,我始终相信,多年以后,我们还是可以坐下来,开开心心地聊天,像老朋友那样。”
简南愁容满面,继续说:“看过以后,我气,我那么相信的两个人,竟然做出这样伤害我的事。但是很快,我理解了六年前你的不告而别,也相信六年来你的内心斗争,我这痛苦的六年里,你们也并不快乐,担心也好,懊恼也罢,都够了。没有谁比谁更幸福,所以我们扯平了,我也没什么好忌恨你的了。”
凌华低下头去,仿佛见不得人。但他不得不相信,她是真心实意说的这番话,这才看清,真正看清,他从前小心呵护的小南,已经长大,并且充满智慧,早胜过他。
其实之前,简南认为,要是再见到凌华,她肯定会一巴掌煽过去,然后当众羞辱他,直到自己心里的气抚平。可当他真的出现了,她却恍然大悟,因为无爱所以无恨,她对凌华感情背叛也已经宽恕。甚至,她觉得,感情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那么一方因为不再喜欢另一方,而和别的人在一起,也无可厚非啊,而她,并不是个受害者,只是个被抛弃的人而已。
对于柯静,她有了各种猜测,越来越觉得她有许多事瞒着她,甚至是跟她有关的事。
凌华再也说出更深的缘由,那份愧疚简直变态,会彻底将他推入万丈深渊,万动不复,他还没有那份勇气。
简南觉得很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来干什么?”
凌华为她披上外套,“我来采写慈善唱片素材,也来找你,你就当是一个老朋友,担心你的安全。”
这样的他,简南反而更加不懂得面对,他于她越来越陌生,不管好坏。她抬眼一看,他似乎并不知道她的病,心中松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们也没什么好的,就一些包装的干粮。”
没想到他竟然说:“好!”
简南从包里拿出一包饼士,递上一瓶水,凌华狼吞虎咽了起来,好像几天没吃饭。不,他真的两天没有进食了。
两天前,他在录音棚接到赵程暄电话,听到她飞往灾区的消息,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如赵程暄所愿,不该藏着的苦衷都好说出口了,等到一切都摊在了面前,谁脸上都不好看,敢做就要敢当,一辈子躲躲闪闪,不敢在阳光底下见人,有什么意思?!
凌华承认,他说得一点不错,但他只知道一部分的事,如果另外一部分也被扒开了,估计他根本不会给自己机会。
“你也来点吧?”凌华又递过去。
简南的确也觉得有点饿,接过来拿了几块,就着凉水吃了起来。两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帐篷里只有饼干碎裂的声音,清脆得过分。
简南看他心不在焉,也没多问,自己收拾了一些东西,“你先在这时休息下吧,我出去采访。”
“我跟你过去。”凌华突然站起来,“正好跟着你们了解灾情,比我自己掌握的肯定更深入。”
简南有些犹豫。
凌华笑了笑,“不会这么小器吧?”
简南意识到自己太过苛刻,在灾区自然一切以工作为重,私人问题根本不足挂齿。想了个通透,她也冲凌华一笑,“那走吧。”
“以前没想过,你也会有这样一面,像个女侠。”他边走边说。
“哈哈,是吗?我倒不意外,你会成为音乐人。”简南也释怀。
“这都是你的功劳?”
“充其量,我就是个伯乐,今天你能像千里马一样奔跑,靠的还是你自己。”
“那么你呢,谁又是你的伯乐?”
“我?我又不是千里马,只是一头小驹,在我自己耕作的田野里尽情奔跑而已,跑得了多远,全看造化。”
凌华看着她,整个人都好像发出一种光,带给人希望。怪不得前人会说,埋头工作的女人才是最漂亮的女人。
很可惜,她的光亮不为他而发,从她的眼神中,他完全能看懂。
到达采访中心地时,负责人正在整理手上的稿件和一些录音材料,看他们过来,关心地问:“简南啊,身体没事吧?”
“没关系的,主任,大概是水土不服,这几天又累的,”简南故作精神,“我跟您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凌华,著名音乐人,他来这采写抗震救灾的内容,用作新专辑。”
“主任,您好。”凌华先问候。
“你好你好,辛苦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主任放下一篇报道问。
“真不好意思,要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是想问,能不能跟着你们的记者采访?我有摄影器材,拍照一类的事情完全能胜任,绝不拖你们后腿,您看?”
“当然可以,现在是多一人算一人,能帮一点是一点,来这里服务的人,都是英雄!”主任颇有感触地说。
“但是……”凌华刚想说,却被冲进来的一个泥人打断。他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和嘴巴,其它各处都是黑乎乎的烂泥,甚至连嘴巴里都有,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夹杂着泥腥味和腐湿味,扑面而来。令另外三个人忍不住要捂住鼻子,可谁也没这样做,因为这是最起码的尊重,在这个尸横遍野的地方,脏是一种光荣。
“不好了,主任,我们有两位记者被余震震到了夹缝里,情况危急。”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哆索地喊道。
主任身体一震,眼睛一瞪,“快,快找救援队。”
“救援队已经过去了!”
“好,快带我去看看!”
也没顾得上洗脸,来的人带着主任飞奔过去,简南和凌华紧随其后。
等到了现场,救援队正在挖边上的泥,可怕的是,两个人的身体正好夹在一个倒塌下来的三角钢筋结构里,肩并肩趴着,一人正对一个角。
机器撬起一边,另外一边必然下倾,也就是说,救其中一个人,另外一个人就会有危险。该救谁?在场谁都没有权利做这个决定,负责人也一时傻眼,直到简南推了他一把,他才惊恐地抬头,“同志,求求你们,帮帮忙,两个都要救啊,都是我们的好记者啊,同志?”
武警艰难地点了点,“再试试吧。”
救援机往前挪了一点,在场的人都不敢大口呼吸,凝神等待好消息,可惜三角结构刚被抬了一下,就发出一声惨叫,一位同事的身体被一个角顶了一下,脸部表情都开始扭曲。
所有人都看得心惊肉跳。
“不行,必须放弃一个!而且要快!”一位救援士兵严肃地发话道。
放弃一个?这怎么可能?
渐渐有几位同事围了上来,大家都看着报社负责人,没人敢说一句话。
“妈的!”从来温文有理的主任,都忍不住咒一声天,“这上面,上面不行吗?在下面挖个洞,起重机拉住这个钢架,防止它往下沉,这样也不行?”
武警队员不忍地说:“试过了,行不通,下面全是钢筋混凝土,整块的,堆得有两层楼那么厚,只要机器一震动,上面这块就会压下去,两个人都得死。”
“你们他妈的懂什么技术!我们有这么先进的机器,怎么还救不出两个!滚开,我自己来!”主任越说越激动,眼睛里都要喷火。
这次到灾区的都是报社的主干力量,资深记者,大多是经过主任之手带出来的,跟自己的孩子差不了多少,怎么舍得了。
说罢,主任拿起斧子就要去刨那几块水泥板。
“主任!”
“主任!”
“主任您冷静一点,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再不快点决定,想救都来不及了!”不知谁一语点醒。可谁都知道,这一句清醒话,包含着多少的心痛。
“主任,救小江吧!”
“主任,救老王吧!”
被压在底下的两名记者异口同声道,声音十分虚弱,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语气却是异常的坚定。
“你们……”平时那么坚强又凶的主任,此刻竟然蹲在了他们身旁,哭了起来,带动了边上所有人,眼泪像水一样,流满了这片土地。
“别哭了!你们都给我安静!快决定!救人要紧!”武警队长到底是看多了这种场面,冷得不像话。
“主任,听我一句,救小江吧,他还有老婆孩子,孩子才几个月大,他要不在了这娘俩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我不同,我光棍几十年了,我唯一的亲娘也在年初就走了……我也没什么好牵挂了……他还年轻,还有几十年好干的,我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吃也吃了,看也看了……是时候了……要是我死能救一条命,值!”年纪较长的那位吃力地花了很长时间说完这段话。
连武警队员都已经泣不成声,更何况是另一位记者,小江,完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来这里的记者,都是签了生死状出来的,要的是视死如归。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又有几个人做得到呢?而老王,却是那极少数之一。
两个小时后,就像老王说的那样,小江被救起,而他自己却被钢筋刺穿胸部,当场死亡。所有在场记者都放下了手中的相机和笔,直直地站在边上向他敬礼。他们没有拍下那张照片,没有将此事传到网上让千万人落泪。那样悲壮的行为,不需要众人的围观,只要一场体面的送别即可,所谓的体面,就是留他最后的一点尊严。
简南上前为老王披上一块白布,那是她从附近帐篷里找来的。
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脑中第一个念头是:余震又来了。或者这是命吧,她想着,也就没有尖叫挣扎,坦然地面对这一切。
火光电石间,她听到歇斯底里的一声“小心!”然后身体好像被人用力一推,她狠狠地撞在了另一边的水泥板上,头部像失去了知觉一样,一片空白。等到反应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下巴磕破了,全是血,刺痛阵阵传来,像是锥心一般。
“简南?”“简南?”“简南?”同事们紧张地叫她扶她,她这才缓过神来,发现自己手脚都还健在,但回过头却看到,凌华被本应撞到她的重石击中,血从头顶沿着两边缓缓流下。
简南感觉手脚冰凉,不能呼吸,噫语一样地喊着:“凌华……凌华……”
凌华眼睛眨了几下,气若游丝地问:“如果当年我跑到你面前,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我还有没有希望?”说完这句话,他就昏过去了。
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空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坚强如简南,也控制不住满眼的泪水,是私人感情还是对生命的敬畏,都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