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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芳菲消尽(一) ...


  •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不过十一月初,长安城已是大雪纷飞,银装素裹。

      寒冬让人措手不及,一时间各地涌现大批饥民。

      宁王倒识得收买人心,这几日令宁王妃在长安城内布米施粥,果然赢得赞声一片。

      太女自是也不甘落后,挺着大肚子亲自上阵,更有裴侧君妇唱夫随,一时人人皆赞他夫妻二人慈悲贤德。

      此时女帝却日渐病重,眼见宁王风头渐盛,祁相蠢蠢欲动,只觉有心无力。

      这时节,太医院里自然闲不得,就连莞莞整日里也忙得够呛,加之女帝夜里频频犯病,莞莞夜宿宫禁便也成了常事。每日里她心头谨记要绕着昭阳殿走,好些时日来倒也相安无事。虽是无须回去面对容则,她心口却仍压着块大石,沉重至极。

      这日,北风呼啸,雪如落花,零落了漫天。将近午时,太医院内只余了两三个医女在一旁整理药草,莞莞将银针从大到小摆了满桌,一根一根捏过,细细淬火。

      吱呀一声,大门骤开,方卓打着哆嗦进了来,立即便有医女迎将上去,接过他手中药箱,又恭恭敬敬奉了热茶,侍侯他坐下。方卓老脸冻得通红,牙齿咯咯打架,连着花白的胡须也跟着轻颤,大口喝了口热茶,叹道:“这外头已经够冷的了,那刑部大牢却是比冰窖还冻上几分!”

      莞莞笑道:“好端端地,方大人怎地去了刑部?”忽地手下一抖,“莫不是刑部有哪位大人身体不适?”

      方卓道:“若是哪位大人病了,老朽也就不用进那牢房了。你有所不知,宁王婚宴上的那刺客,昨儿夜里总算是捉着了。那姑娘也是命硬,这数九寒天的,又中了唐门的毒蒺藜,也亏得她居然还硬撑着一口气。”说着抚须长叹了口气,“如今可真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小姑娘比起老朽那小孙女来,也大不了几岁,模样也标致,瞧起来天真可爱的,谁想到竟会是个刺客呢?”

      莞莞怔了怔,忽地想起千仇宫那暗行四君,个个也是年纪轻轻,其中偃月年纪最幼,不过才十三岁。不禁唏嘘道:“这江湖中的高手,哪个不是深藏不露呢?这一位年纪虽轻,想来也是个训练有素的了。”

      一时间两人都甚是慨然,也不再说话,只默默继续做着手头上的事。

      方卓查了查众太医呈上来的药单,不禁皱眉道:“魏院判——你这药单迟迟不交,是又要琢磨到几时?”

      闻言,此间几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无人接话。

      方卓恍然回神,眼中黯然,胡须颤了颤,涩然道:“老朽又忘了,魏衍已经不在了。”

      莞莞手下一滞,默默垂首。

      容则办案素来雷厉风行,不出几日,便将案件结果呈报女帝,太医院右院判魏衍用药有误,致使祁洛生丢了性命。魏衍妄图脱罪,又胁迫丹蔻捏造莞莞‘杀人灭口’一说,不想中途杀出个大皇子,害得他计划全盘落了空。魏衍用药失误一事,更有方太医亲自查证,已是铁证如山。失职、误杀、污蔑,三罪并罚,自无生理可言。

      “那孩子,比谁都勤恳,本是个前途无量的。”方卓唏嘘不已,想起自己还是害他的帮凶,更觉心酸,手中一抖,药单散了一地,几个医女连忙来捡,方卓哑声问其中一个医女道:“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那医女恭敬答道:“回大人,今日已是十一月初十了。”

      指尖一阵刺痛,鲜红的血珠子冒将出来,颤了两颤,划落了下来。莞莞看看窗外,午时了,这会兴许已行刑了罢。如此一来,倒真真是斩草除根,坐实了那丹蔻所说的“杀人灭口”了。心里止不住地一阵难受,喉间仿佛被什么哽住,几度想要开口,却不能成言。

      方卓默默了半晌,低叹:“这深宫之中,从来没有半方净土。要么泥足深陷,要么……万劫不复。”

      ※ ※ ※ ※ ※ ※ ※ ※ ※ ※ ※ ※

      莞莞从南书房出来时,雪仍下个不停,耳边风声如同狼哮,听得人不觉心惊,仿佛要将这屋檐都掀走了一般。行在廊间,手中捧着手炉,仍觉寒意逼人。

      放眼望去,白雪素霜,再没得比这更洁净的颜色了。

      她穿过回廊,步入园中,甫一踏入雪地里,便见白雪没了乌靴。一步一步走得再如何小心,仍觉双足灌铅,举步艰难。

      风雪迎面,寒中带香,暗香仿佛随着风在流动,芳香沁人心脾。循香望去,才见枝桠高处,朵朵白梅凛凛而立,与霜雪共成一色,极是清贵素雅。

      心念一动,蓦地生出几分向往。

      她身形娇小,踮了脚伸手去摘,还是差了一大截。又几度跳起脚,却总差了小半寸。落地时足底一滑,整个人跌坐在了雪地里,未觉有半分疼痛,乌纱帽骨碌掉了下来,又顺势滚了几个圈。青丝如瀑顺着颈子倾泻而下,披散开来,形容好不狼狈。

      懊丧地跺了跺脚,又欲提了真气跃上枝头,忽地一想,既是摘不着,又何必强求?这白梅傲雪欺霜,好生清白高洁,似她这般,又如何配得上?

      一时里心中酸涩,红着眼眶,爬了两步这便去捡乌纱帽,刚要够着,那乌纱帽却仿佛忽地生了翅膀一般,飞了起来。莞莞扑了个空,惊诧之下,又来不及回转,径直往前,以脸着地,扑倒在厚厚的雪地上。

      臂上一紧,便被人扶了起来。她咳咳吐出口中几块雪,忍不住抖了几下,眼角瞥见半截月白色衣袖,其上绣着龙踏祥云的图案,瞬时一僵,心下窘迫不已,暗自在那里叫苦连天,当机立断便往雪地里跪了下去,垂眸道:“微臣失仪,殿下恕罪。”

      李谧又扶了她起来,眉眼略弯,忍俊不禁道:“骆大人这是踏雪寻梅?真是好雅兴。”

      “哪里哪里。”莞莞只觉从未有过的局促,满面赭色,低低垂首,耳后青丝委垂而下,越叫她尴尬不已,连脖颈都泛起了红色,口中少不得又一番告罪。

      只见白袖一抬,枝头几下轻颤,李谧伸手折下一枝白梅,本想顺手插在她鬓边,一想又觉唐突,大有不妥,顿了顿,还是递了过来,淡淡道:“若是摘不到,可以让旁人来,不必凡事都亲力而为之。”

      莞莞伸了伸手,蓦地又缩了回来,只道:“微臣惶恐。”

      李谧似笑非笑扫她一眼,只将那只白梅硬塞进她手中,“你做不到的事,别人能替你做了,不也甚好?”

      莞莞一怔,将这话细细又嚼了嚼,却解出了其他意思来,心中止不住地一阵翻腾,头脑一热,也不知哪借来的胆,一股脑道:“道理是这道理,可我就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撒下一个谎,就要再撒下千百个谎来圆。我这么点亏心事,为了藏着揶着,不惜平白连累无辜的人,如今我心中一刻也不能安乐,偏偏又知道我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只觉得自己好生可恨。”

      “确实好生可恨。”李谧眸中氤氲缭绕,看不出半分情绪,听他轻咳了一阵,哑着嗓子低低道,“不过本王以为,比起可恨,倒不如说是蠢笨。”

      莞莞自负有些小聪明,又自小被捧在手心,奉上云霄,纵然后有闻人渺百般挑衅,却也从不曾有人这般说过她。这会得了李谧这么个评价,心中颇觉得不服。可又想起自己方才在他面前出尽了洋相,未免又觉得有些底气不足,憋了满脸通红,终究没有辩驳。

      李谧别开眼,轻嘲道:“长安从都是是非之地,但凡算个权贵的,有谁真正问心无愧了?你出生侯门,连这都看不破?”赫然失笑,“也许是你一直以来都被保护得太好了。”

      说话间拢了拢狐裘,眸色几经流转,轻声道:“做了亏心事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得捂严实了,别留把柄。就是留了把柄,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之连根拔起。再万一你捂不住了,就是用尽了一切手段,也要将你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瞥她一眼,见她呆僵在那里,不禁微笑道:“你一个人的性命,关乎的可是好几家的性命。若事事都讲良心,谁还能活到今天?皇家、世家、富家,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他声音极轻,仿佛风雪一吹,便都散了。唇角那抹笑容颇为无奈,又甚是坦然,他分明孱弱,此时在莞莞眼中,却陡然觉得多了几分坚毅之态。

      李谧缓缓走近几步,轻轻将乌纱帽往她头上一扣,低声道:“千万得戴好了,这物什,可是不能随便就掉的。”

      莞莞百感交集,定定立在那处,眼睁睁望着李谧走得远了,那抹月白,渐渐也融入了素雪间,仿佛也成了一色。

      ※ ※ ※ ※ ※ ※ ※ ※ ※ ※ ※ ※

      夜里,女帝又犯头痛。莞莞别无他法,只照例为她施针推拿了一阵,女帝亦不责怪她什么,只又留了她下来叙话。

      许是仍觉头痛,女帝脸色略微苍白,眸色亦有些迷蒙,她靠着龙床,望着莞莞的腹部出神了半晌,虚弱地笑了笑,问:“该有四个月了吧?”

      莞莞连连点头称是,心中猛地跳了跳,事实上这才不过三个多月。

      女帝道:“若是个男孩儿,将来嫁进我皇家,与朕做个亲家,可好?”

      莞莞又哪里敢说不好,只连忙叩谢圣恩。女帝浅浅笑了笑,不禁叹道:“许多年前,朕也同他说过,若是个男孩儿,便嫁进我皇家,做朕的女婿,做朕的半个孩子。只可惜造化弄人……”

      莞莞知道女帝定是在说她爹爹了,见她虽看向自己,眸中却是半分焦距也无,只当她是神思恍惚,不敢答腔,只低了头一声不吭。

      女帝垂了眸,低低道:“朕这三个孩子,惟独谧儿这性子里竟与他有几分相象。谧儿与他分明半点关系,半点牵连也无。”

      闻言,莞莞不禁大觉出奇,女帝说大皇子与她爹爹性情竟有几分相象?歪头寻思了半晌,心下颇不认同。

      女帝沉默了半晌,神色越发恍惚了去,随时昏昏欲睡般。莞莞静静守在一旁,只等她睡着,便可功成身退,等了老久,只见她眼眸缓移,四处流连。最终看进她眼里,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惊人之物般,赫然呆住,眸光似悲似悦,锦袖微抬,颤颤巍巍抚上她的眼角,笑道:“你终于来了。”

      这话可吓得莞莞魂魄险些都飞了出去,听闻太女的生父言侍君极得女帝宠爱,此时女帝这般神色,莫不是瞧见了言侍君的鬼魂吧?她下意识回头去看,眼见身后空无一人,心下更加害怕,见得女帝笑意粲然地瞧着自己,冷汗涔涔淌了下来。

      “言熙……言……阿言……”女帝眸光灼热,目有痴意,笑容十分满足。

      莞莞额角冒汗,惊得往后一缩,女帝神色颇为受伤,将她一拉,低低道:“你不要怕,我决不会逼你,你若不愿,我决不碰你。”

      难道当年,言侍君竟是女帝强娶回来的?莞莞下意识挣了挣,女帝却越发用力捉住,凄声道:“阿言,别走。阿言,别走……”说着说着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顿时莞莞大骇,连忙去探她脉搏,脚下一软,暗惊:拖不住了!

      脑中訇然,只连忙施针封住女帝周身大穴,强吊着她一口气。心中千回百转,几番权衡,喂了女帝些许安神的药物,敛了神色走向门边,若无其事向门外女官道:“传陛下口谕,宣太女觐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芳菲消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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