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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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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备司令部派出成才,面对公众。
成才被推到前台,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仓促上台的戏子,破绽百出的表演着,连台词都来不及熟悉。好在和他接洽的是高城,不管怎么说,还有一份校友的情谊。成才明白,这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提议先将鸦片转移到警备司令部的军需仓库,由702团和警备司令部共同派人看守。具体如何处理,再由长官决定。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又很能交代的过去的决定。
三天之后,成才被任命为嘉城独立旅参谋长,全权负责处理这次贩卖烟土的大案。
上任之后,成才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销毁鸦片,他参照虎门销烟的法子:将缴获的烟土拌上生石灰,在江边挖坑,倒入拌好生石灰的烟土,引入江水。那一天,在漫天的烟尘和沸腾声中,成才面无表情,目光深远。
高城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成才做的很漂亮。激昂之余,他也在惋惜,只怕是做了这件事情之后,成才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那是个人才,却埋没在一艘将沉的船上。
高城到团部找到王庆瑞,商量是否能将成才调入702团。
王庆瑞倒没觉得高城唐突,看着高城热切的目光,他笑了一下,“一个独立旅的参谋长,只怕是和我这个702团的团长是平级的,高营长,你觉得我能调动的了吗?”
“那就眼看着…”
“高城,宅心仁厚没什么错误,但对军人来说却是大敌。而且,眼下这些已经不是单是军事,而是政治。是我们中央军和国民军之间,是总司令和副总司令之间,是中央和地方军阀之间的政治了。我只能尽力保证702团不是炮灰,别的,我无力承担。”说完王庆瑞挥挥手,自己走出了办公室。
站了一会,高城突然的笑了,“牺牲品,注定的牺牲品。”
一种苍凉充斥在高城心里,那是一种自他从军以来从未有过的感受。他好像站在父亲的墓碑前,疑问和悲伤又回身边,这是他的故乡,快十年了,一些事情好像从没有改变过。
其实,高城的笑容更像是在哭。
袁朗接到成才的邀请,不是请柬,只是一张字条,地点在茶馆。清瘦而艰涩的笔迹,也许写字的人的心情就是如此。袁朗喜欢这种字体,有点柳体的风骨,而不是那种圆润华丽、四平八稳的流行体。
袁朗想起自己少年时在父亲的监督下练字的时光,阳光下淡黄色的竹纸,墨汁润开,在起承转折间略有些透明,身边包围这温暖而平静的滑过的时间,成才大概也是这样练字的吧。
袁朗来到茶楼的时候,成才早就到了,他没穿军装,而是穿着普通的长裤衬衫,显得年轻稚气。年少有为的参谋长,想起成才最新的晋升,袁朗突然觉得好笑,他想起齐桓说过的话: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这牺牲品究竟是他妈的什么人选定的。
成才的镇定倒是让袁朗有些意外,他选定茶叶,熟练的泡茶。看了一会儿,袁朗也放松下来,“成…,成先生深谙茶道。”
听到袁朗的称呼,成才笑了,“谢谢你,”他腮边的酒窝更明显了,“我家原来就是茶农,茶道谈不上。”
他倒了一杯茶水给袁朗,“尝尝看,这茶叶不错。虽然不是春茶,但山区的夏茶也不错。”
接过茶杯,袁朗看着成才,“成先生是行家,其实我一直只是喝茶而已,喝不出什么区别来。”
“春茶味浓、色重,而夏茶的品质要差一些。我父亲以前有一片茶山,闹红的时候,父亲死了,茶山也荒,我家制茶的手艺就断了。后来李先生和我说,其实制茶的过程,就像人生一样:我们初入世事,要去掉天真和不切实际,留下生命中最精华的叶片,再经过阳光和高温的洗礼,忍受手掌的揉搓和碾压,经过这些之后,还要再将最后一点热情干燥掉,在冷清的世界上慢慢升华自己,留下理想,留下风骨,那样,才能变成最好的茶叶,才能泡出最香醇的茶水。”
袁朗喝了一口茶水,“听你这么说,我倒是真的喝出了不一样的味道,的确是好茶,但是好茶也要好水才能相配。你的老师,李先生,是一个懂茶的人。”
成才给袁朗续上水,“他是一个好的老师,可惜,他没来得及将我变成好茶。”
袁朗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杯里的茶水清澈明净,是一种艳丽的杏黄色,“成先生,这些年你的机会很多,你也把握了这些机会。”
成才笑了,是一种苦笑,“我把握了机会,却将自己一步一步的送到了绝路上。袁先生,我承认,这些年,我慢慢的将李先生教我的东西忘在了脑后,现实太沉重而我自己又太微不足道。但是有些东西一旦进入生命,就不会消失。我曾经见过的壮丽,即使后来被夜色笼罩,也不会忘记。”
袁朗抬起头看着成才,他仔细看着,成才的眼睛明亮专注,和袁朗对视着。
袁朗笑了,温和而真诚的笑,“以前我祖父喝一种茶,云南的普洱茶,制茶的时候没那么多步骤,新茶性列,反而年头久远的陈茶,才能香气清纯、持久、滋味浓厚。我还记得我祖父存了一块将近百年的茶砖,那种年代久远的沉香,是新茶难以比拟的。”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的一角,从开着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高低的黛瓦和绿树,风吹进来,带来浓郁的花香。
“一直忘了恭喜你,成参谋长,真是年少有为呀。”袁朗语气戏谐。
“袁先生,我一直将您看做另一位恩师。每一个人都有底线,鸦片是不折不扣的毒瘤,即便不是我,另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我只看到你这么做了,风险巨大,却无愧良心。成才,我愿意做你的先生,但我怕没有那个资格。”
成才笑了,“从你把李先生的遗物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将您视作恩师了。”
“成才,这条路很长,很艰苦,而且充满了危险,一旦踏上,你会失去很多的东西。”
“可我会成为真正的好茶,那样就没有遗憾了。”
袁朗一口喝掉杯子里的茶,“好,先给你上第一课:静观其变,以静制动。”
成才沉思了一会儿,“谢谢袁先生,有机会我们再上第二课。”
嘉城中学在一片异样的平静中开始了新学期。其实应该是混乱的,临近的中原,此时已是战云密布,刚有一位副总司令被迫下野,火车站被封锁的时间越来越密集,往来的全是军车。
也许是习惯了炮火,也许是看惯了鲜血,嘉城照样开市,甚至还要更繁华一些。临近中秋,又正好是秋收之前的空闲,袁朗每天从住所到学校,看着比平时还要早一些开门的商户,心里总会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学校的门口听着一辆警车,有警察持枪守在学校门口,刚走到传达室,就看见警察押着一个人走出来,那是一位年轻的老师,教低年级的语文。袁朗侧身站立,看着一行人从身边走过,办公楼上,一些早到的老师默默的看着。
想了想,袁朗还是上去拦住他们,“怎么回事,他今天还有课呢。”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的警察,对袁朗很客气,“袁校长,这事你管不了,还上什么课,只怕他连命都保不了。”说完扬长而去。
袁朗直接到了齐桓的办公室,齐桓每天最早一个到校,他目睹了全部的过程。
“从省城直接下来的命令,说是通过邮局邮寄违禁书籍。”在抓人之前,警察事先和齐桓交涉过。
袁朗倒吸了一口冷气,“调查科的人进了邮政局,这么快。”他说话的声音高起来,用急促的声音来掩饰表情的凄凉,“那今天的课怎么办?我到哪里找人来代课?今年的学生格外多。”
齐桓的表情沉重,“袁先生,今天只能请你辛苦一下了,想办法请代课老师吧。”
袁朗用手揉着自己的额头,这是一个沉重的开始,“齐主任,我发现我们是在给自己找麻烦,这么多的学生,老师本来就不够,还在减少。”
一些早到的老师这时陆续来到办公室门口,他们看着校长在和训导主任发着牢骚。
“齐主任,能不能由学校出面保释,我们现在实在是不能再少一个老师了。”
齐桓的眼睛看着门口站着的老师,“这个恐怕不行,我们还是先找代课老师吧,要不然我一会儿打电话问问?”
袁朗今天下班很早,回家的时候,吴哲还在隔壁的仁济堂学中医。他直接从前门到了客厅,在客厅里等着吴哲。看样子吴哲的诊所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清,诊室里干净得透着一股寒冷。
吴哲看见袁朗很吃惊,从开学以后,他已经习惯了袁朗的早出晚归。
“吴哲,有没有兴趣做代课老师,化学和博物,怎么样?”
吴哲还没反应过来,“今天我又损失了一位老师,就是说又有一个老师被捕了。我要代他的国文课,那样我的化学课就没法上了,你是医生,化学应该没问题吧,博物就是生物什么的,对你来说也是小事,对不对?吴哲,答应吧,就算帮帮我。”
袁朗一脸祈求的表情,吴哲笑了,很难得看到他这么局促。“你的老师怎么了,为什么会被捕呢?”
“关于这个问题,吴哲,教师是这个时代最危险的职业。”
吴哲来了兴趣,这倒是一个很新奇的说法。
“因为职业的要求,教师必须要不断的接触新思想、新事物,而且他们的教育程度高于国民,因此在大革命时期,大部分教师都是革命党,死于军阀之手的教师不计其数。”
“我知道,我父亲就是最好的例子。好吧,我答应你,化学和博物,数学也可以,我数学也不错。杀戮和囚禁,竟然和学校联系在一起,袁朗,我一直,回国一年来,我一直都在困惑,战争和政治,这个国家不是早就统一了吗?”
“吴哲,一锅夹生饭,我们只有这个,我们只能吃这个,这是我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