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友》曾凉

96、上勾

　　往年春节，该是一家四口出外旅游的日子。今年大年30晚上一闹，兴致尽失，别说是旅游，接下来的日子，李玉霞没再见过儿子一面。

　　倒不是儿子不想见她，而是她不想见儿子，就连女儿，也在那一晚之后离开了家。

　　方颂斌和李玉霞直到现在，才知道女儿有一个男朋友，而且交往了很多年，早就半同居的状态地住在了一起。事情还得说回几天前，他们打电话给女儿，在电话里听见一把敦厚老实的男声，一问之下，女儿才坦白出来。

　　这对他们来说无疑又是一顿沉重的打击。可后来想了想，幸好女儿交往的是男性，要是女性的话……

　　方胜寒喜欢同性的事在他们那已经形成了心理阴影，杯弓蛇影地害怕再次听见、看见类似的事。

　　女儿有交往的男友便让他们担忧之中又有点小安慰。这种矛盾的心情实在不好受，憋了半天只能在电话里嘱咐女儿要守身如玉，别吃亏了，女孩子总是特别容易吃亏。

　　话说得很隐晦，方清影在电话那头却坦然自若，苦笑着说：“怀孕了就结婚呗，我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早就跟结婚差不多，有没有那一纸婚书对我们没有影响。”

　　方颂斌和李玉霞拿着话筒，被噎得愣了半晌。掌上明珠般的女儿竟然轻易地说出结婚二字，实在难以接受。

　　婚姻岂是儿戏，哪能说得这么轻巧……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李玉霞郁郁寡欢，每天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发呆。她是律所的铁娘子，可人心是肉做的，再铁石的心肠还是有血有肉，心结套牢了，很难解得开。

　　方颂斌见妻子茶饭不思，担心她忧郁成疾，便想着带她出去散心。可是一提到旅游，想起往年都是一家四口热热闹闹地出门，今年却只剩下他们二人，怕去旅游只会在妻子的心口上撒盐，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这下连方颂斌也长吁短叹起来，直到年初5佣人阿姨放完假回来，家里才总算多了一点点人气。

　　阿姨见他们黯然神伤，不敢问发生了什么，只道：“之前你们不是去了那寺庙祈福？新的一年有什么不如意的，不如去求支签，看看有没有解法。”

　　夫妇俩是知识分子，有老一辈知识分子特有的高傲，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上次李玉霞会跟着路遥去寺庙小住，重点不在求神，不过是找块清静地放松心身。要她以求神问卜为由前去，实在有辱她读过的书。

　　方颂斌在一旁竟然意外地附和道：“这个提议不错。”他从藤椅上翻过身来，征求意见地，“玉霞，要不我们过去住两天？”

　　李玉霞没想到，不苟言笑的老公会有主动约自己出门的时候。虽然对求神问卜没有兴趣，但是本着散心的目的，陪老公去一趟也未尝不可。

　　再次来到寺庙的时候，登记处的小沙弥还记得他们，一见面就热情地笑了，“阿弥陀佛，路施主这次没有一起来吗？”

　　李玉霞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唯有方颂斌在一旁化解窘迫，“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

　　小沙弥一边给他们安排房间，一边说：“不过这次二位来得正是时候，最近路施主的母亲一直住在寺里。”私以为他们互相认识，于是自作主张地，“过年期间寺里的人不多，房间都空出来了，我这就把你们的房间安排到一起。”

　　不等李玉霞反应过来，小沙弥已经递上了木牌和钥匙，“房间在3楼的305号房，路施主的母亲是最里面的306。”

　　李玉霞和方颂斌面面相觑，不好意思表明他们私下根本没见过面，见小沙弥热忱好客，当下不好解释清楚，将错就错地答谢了一番。

　　房间还是上次那个样子，寺里的生活主打清修，摆设都是极其简单的。放下行李，听着林中雨打芭蕉，确是另有一番舒畅神怡。

　　如果小沙弥没有说错，一墙之隔的便是路遥的母亲。

　　李玉霞忽然心生一主意。她没办法说动路遥离开方胜寒，倒是可以试试从路遥的母亲入手，让她来说服路遥。

　　方颂斌在一旁看她神色凝重，多少能猜出她的想法，劝道：“素未谋面的人，还是得先打个招呼……”

　　李玉霞冷笑道：“她儿子把我儿子拐走了，我还要跟她客气什么。说不定她还不知道自己孩子染了同性恋的毛病，我提醒她，她还得感谢我呢。”

　　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方颂斌也就不好再劝了。

　　结果一整天下来，隔壁房间都没有一点开关门的声音，仿佛没有人住似的。李玉霞有点坐不住了，心想该不是路遥的妈妈知道他们来了，故意躲着？作贼心虚呢？

　　两人只好先到斋堂领饭，打算关灯睡觉之前亲自敲门找人。

　　斋堂前排队的是清一色的小沙弥，一个个年轻的小光头有说有笑。这时还在新年期间，信众甚少，一眼看去，唯有一个扫地的妇人特别显眼。

　　她长发盘起，穿着枯木色长袍，拿着一把大扫把，正慢慢地扫着冬天的落叶。

　　女人看上去比他们年轻了一轮，打扮朴素却生得标致，粗麻布衫也掩不住那副姣好的面容。李玉霞只一眼就直觉觉得她是路遥的妈妈。

　　原本平静的心只这一瞬就燃起了烈烈火焰，李玉霞快步走上去，急忙间踢开了扫成堆的枯叶，劈头质问道：“是路遥的妈妈？”

　　女人看了一眼那堆被踢得散乱的叶子，缓缓地抬头，哎了一声，“佛门净地，请不要喧哗。”

　　李玉霞冷笑一声，“你当然不想喧哗了，毕竟是你儿子拐走了我的儿子！”

　　幺姑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清淡的嘴唇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年轻人两情相悦的事，怎么就说是拐了呢?”

　　李玉霞哈了一声，咬着下唇，一副发现了什么似的表情，瞪着眼睛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儿子是同性恋就算了，为什么要带坏我的孩子？！！”

　　她激动起来，说话声音没有控制得住，惹得四周僧侣纷纷看了过来。

　　幺姑一手拿着扫把，腾出另一只手竖在胸前，低下头小声说了句阿弥陀佛，“惊动了各位师兄，实在罪过。”她看了眼寺门外，对李玉霞说道：“这里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找个僻静地再说吧。”

　　李玉霞也不想外扬家丑，刚才是激动之下没忍住，现在看四周和尚都看了过去，随即点头道：“好，我们到那边去说。”

　　幺姑放下手里的扫把，和李玉霞、方颂斌往寺门外走去。三人一路无话，直到身边不再有人往来，李玉霞才停住脚步。

　　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亢奋，心情稍稍平复下来，可是对眼前女人谈不上好感，态度更是不受控地恶劣起来，“知道我是谁吗？”

　　幺姑淡淡地瞧她一眼，笑了起来，“方胜寒的双亲吧……”

　　李玉霞从鼻里哼道：“原来你是认识我儿子的。这么说来是早就知道他们俩个的事了？”

　　幺姑的表情清淡，勾不起任何波澜，对李玉霞的挑衅视而不见似地，“他们的事？高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李玉霞吃了一惊，不由得怪责道：“你那时候就知道！那时候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止？！！”她痛心疾首，“我特意把孩子安排到英国去，就是为了躲开路遥。现在人回来了，路遥又缠了上来，要是你能看管好自己孩子，不至于连累我们家胜寒！！”

　　幺姑讷讷地看着她半晌，转过半边身，对着空寂的树林长长地轻喟。仿佛回应她似的，林中寒风瑟瑟地卷起了一阵落叶。

　　幺姑垂下头，说：“你看这地上落叶，一载又一载，春天时还是嫩绿，不过短短数月，就枯黄了一地。人生何尝不是短短几十年光阴，来去匆匆，想留也留不住。”

　　李玉霞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刚想开口，幺姑又继续说了。

　　“难道你不觉得这些落叶像人吗？”她弯下腰去捡起一片，递到李玉霞面前，“到底是嫩绿时更精彩，还是死去之后才去珍惜……你是聪明人，难道还想不清楚？”

　　李玉霞看着面前那片被虫蛀得支离破碎的叶面，叶尖黄得发黑，皱起了眉头。

　　“我丈夫是个没什么福分的人，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幺姑忽然转了话题，“去世的时候留下了很多还没了结的心愿。可是造化弄人，阎王爷要收人，可不讲这些情面的。他在人世没享过福，只能走了之后给他的坟头多上两炷香。”

　　“可是上香有什么用？”幺姑苦笑起来，淡雅的眉心间隐隐懊闷，“路遥再有本事，也没有机会孝顺他爸爸了……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他再有本事也完不了爸爸的遗憾……”

　　李玉霞看她一脸愁容，抑制着情绪低声道：“你们家的事跟我说了也无补于事……”

　　幺姑正视着她，问道：“你还没听明白吗？人生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在世的短短几十年。能做到无悔无憾的便是最成功的人。可是又有多少人能无悔无憾地度过一生。渡劫之人本就多磨难，你还要给你最爱的人多增几处余恨？你给那两孩子设难，难道不也正在给你自己设难吗？”

　　“我们看这些落叶过得匆匆，菩萨看我们也不过一瞬。等到将死之时才懊恼年轻时犯下的过错，那必将是一生中最无法弥补的遗憾。放过那两孩子，何尝不是放过你自己？”

　　李玉霞说：“不知是你想得太简单，还是命好没经过风浪，把同性恋说得这么轻巧。他们俩的事是伤风败俗的，是不被社会允许的，你默许他们才是害了他们！”

　　幺姑摇了摇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她淡淡一笑，“那些都是你自己造出来的心障，庸人自扰罢了……”

　　幺姑正色问道：“天底下还有比亲情更珍贵的吗？你愿意看着你最爱的人因为你受苦受难？”

　　李玉霞被说得一怔，竟找不到话反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