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乱》绿轩

6、六 挣扎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加奥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右脸上狰狞的疤痕随着面部肌肉的抽动显得更加可怖，却又那么无助。

　　又是这个梦，这个跟随了他十年的梦。

　　脑筋慢慢从梦魇中清醒过来，他的嘴角浮起一缕苦涩的笑。什么时候，这种痛苦才会走到尽头呢？或者，下意识中，他其实并不想结束这种痛苦？

　　他抚摸着脸上的伤痕，当今的医疗技术想要消除这种伤疤简直易如反掌，他却一直不愿去做。

　　高热的身体渐渐冷却下来，全身被大汗湿透以后在恒温的房间里居然也有点冷。了无睡意，他披上衣服，坐到沙发上，点上一根烟。

　　十年了，那一幕仍然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年少轻狂在那一刻远去，“善良”一类的名词从此在他的字典中成为历史。十年了，他的恨从未消失过，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不留俘虏的做法其实只源于恐惧，瑟丽儿的事情成为他一生永远无法摆脱的地狱深渊，当然，这也是一种迁怒。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别人眼里自己是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而事实呢？瑟丽儿死了，带走了他的灵魂，他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只能躲藏在阴暗中苟延残喘，不是不渴望光明，但注定这一生，他将与光明绝缘。

　　没有一丝活着的生气，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红色讯号刺目地闪亮。

　　如同地狱的血色，传递着不祥的气息，在黑暗中仿佛将人心揪成一团。

　　是紧急联络讯号，却摒弃了刺耳的鸣叫，他一向浅眠，即使轻微的响动也能将他惊醒。

　　只有在十万火急的紧急事件发生时才会使用这种讯号，难道现在的第三舰队还有需要它的时候吗？

　　他挑起了眉，有了一丝兴致。

　　打开通讯开关，值班士兵的脸立刻出现在通讯屏上。

　　“报告少将，刚刚护送帕莉亚小姐的亲卫舰队传来紧急通讯，是绝密情报，请您立刻亲自接收。”

　　他的眉头微不可觉地紧了一紧。居然需要用绝密情报在半夜吵醒他，难道帕莉亚出了什么事？护送她的是亲卫舰队中最精良的第一军团第四师，如果在这样的情形下真的有什么意外，那必然是相当严重了。

　　沉稳地打开了五星接收频道，绝密情报只有在这个频道里才能被解读出来。他仔细地看着，情报内容很少，一边看着，他的唇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看完情报，他闭上眼睛沉思了一阵，然后戴上那在人前绝对不会取下的面具，接通了另一个舰内频道。

　　“将军，您有什么吩咐吗？”

　　副官修玛斯文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因为今晚正好是修玛当班，所以一身军服穿戴得很整齐，姿态端正，外貌上一丝不苟。事实上，自从他成为加奥列的副官，加奥列还从没看过他有仪容不整的时候。当然，或许在他睡梦中闯进他的房间就能看到他慌乱的模样，但加奥列还不至于无聊到去做这种幼稚的事情。

　　“派出第三军团，前往迎接帕莉亚小姐。”加奥列简洁地说。

　　修玛不由愣了一下。

　　插手亲卫舰队的任务？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吧？！虽然第三舰队和亲卫舰队并没有什么直接性的冲突，但既然并称麦迪加家族的精锐舰队，王不见王的情形由来已久，一般来说，两支舰队对对方负责的任务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但他什么也没问，跟随在加奥列身边十年，对加奥列的脾气，他摸得很清楚。

　　不跟亲卫舰队起冲突并不代表第三舰队怕了他们，只不过他们的长官懒得去做而已。第三舰队只对一个人唯命是从，只要司令一句话，就算要跟全宇宙做对又如何？谁能打得过他们第三舰队？！

　　“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接受任务。

　　指令系统在他面前开启，想要调动第三舰队的一兵一卒都必须通过这个系统，而开启的权限却控制在舰队司令一个人手中。当然，在紧急状态下，他也可以得到授权开启这个系统，但前提是必须在至少三名与他同级，也就是军团长以上级别的军官参加的情况下才能进行。

　　修玛默默地执行着调动令，有条不紊地以惊人的效率让第一军团平稳离开阵列。他的天资不可谓不高，从军校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很快就在军中崭露头角，谁知竟然会被抽调到第三舰队成为当时才十八岁的加奥列的副官。尽管当时的加奥列已经渐渐扬名宇宙，但年轻气盛的他自然不会十分服气，直到在加奥列的身边经历了数不清的战斗，获得了数不清的胜利，他才对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岁的长官心服口服。

　　虽然自诩聪明，虽然已经跟随了加奥列很多年，他却仍然不敢夸口了解这位长官的心思。但有件事他很清楚，当初自己之所以会被抽调到第三舰队，台面上的理由是加奥列的副官和随身亲卫在雅金星的平乱战斗中全部牺牲。那是一场很有名的战斗，打得很激烈，死了很多人，但加奥列最终取得了胜利，这场战斗甚至成为他的功勋簿中亮丽的一笔。然而怎样的战斗会令到副官和贴身亲卫全部战死而加奥列自身却平安无事？那场战斗之后加奥列身边的人进行了大换血或者还说明不了什么，但加奥列的性情自此大变却是不争的事实。之前加奥列对待俘虏的态度虽然算不上温和，却也不至于一个不留这么恐怖。这一切，都跟那场著名的战斗有着不可抹灭的联系，他如此相信着。

　　加奥列下达完对修玛的命令就关闭了通讯，他不需要担心命令的执行情况，修玛的能力早已毋庸置疑，他从未怀疑。

　　房间里再次恢复黑暗，他再度放任自己的沉沦。家族终于忍不住了吗？造神计划就要全面启动了吧？多么可笑的计划，人心，是那么容易掌握的吗？

　　最后，这个计划会变成怎样呢？

　　他无声地牵动嘴唇，嘴角在黑暗中勾起诡异的弧度，只有眼中闪动的诡谲光芒，如同魔王君临……

　　* * * *

　　“思瑞医生。”希林怯怯的从门口望进来，思瑞正在终端机前面整理着患者的病历记录。

　　思瑞抬起头来，看见这个聪明坚强的少年，释放出温和的笑容，说道：“进来吧。”

　　希林略为腼腆的笑了笑，走进了医疗室。

　　帕莉亚再次力排众议将这些流民从仓库里放了出来，安置在医疗室旁边的空房间里。这也算是那些军人的小小报复吧！既然是他提议把这些人放出来，那就活该让他尝尝被人严密监视的滋味。况且没人喜欢住在医疗室隔壁，所以相对其他房间来说，这边的房间就差了很多。高傲的麦迪加人从来不认为这些流民有资格住在“玫瑰君主”的高级房间里，让他们呆在仓库已经是最大的荣幸了，然而帕莉亚小姐的权威不容置疑，于是把他们安排到这里就成了那些亲卫舰队的兵士和“玫瑰君主”号上的船员让步的底线。

　　思瑞倒是无所谓，这样反而方便了他为他们治疗，更好！再说了，既然敢于提出为流民们更换比较好的环境，他就对可能发生的一切都有所准备，而且对他而言，不管有没有流民，他的生活还不都是一样？

　　“你是来问劳伦先生的情况吧？”

　　他笑看着眼前的希林。当他得知他的身世时，不禁对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刮目相看。在经历了与最亲的亲人生离死别之后，居然还这么坚强地活着，充满着希望直面人生，这完全超过了普通十五岁男生所能承受的极限。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困境中仍然没有失去善良和热诚，对素昧平生的老人尽可能伸出援助之手，就算成熟的大人也很难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

　　这个孩子以后一定会大放异彩！他如此确信着。

　　“是的。”希林点了点头，用充满尊敬的目光看着思瑞。

　　在他看来，思瑞医生不但医术高明，而且充满了智慧和仁慈。如果不是他，他们所有的人恐怕现在还被关在空气混浊的仓库里，自己恐怕还可以坚持，但劳伦爷爷这样身体虚弱的人就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了。在这些天里，思瑞医生尽心尽力对他们进行治疗，并不因为他们的身份而有所顾虑，更教会了他许多事情。他曾经问过医生为什么会这么做，思瑞医生当时的笑容和话语深深镌刻在他的记忆中。

　　“我是医生，而你们是病人，这跟身份地位无关，就是这样。”医生笑着，这样说。

　　思瑞调出劳伦的病历，皱了皱眉头说道：“老爷子身上的旧创并不要紧，他得的是心病。这很麻烦。”

　　希林愣了一下，忙问：“能治好吗？”

　　思瑞叹了口气说道：“如果是肌体上的创伤，我有自信可以彻底治愈，但心理上的疾病，我并不擅长。我想，你应该去找这方面的专门医生比较好。”

　　希林不禁皱起了眉头。

　　思瑞看着他，不由歉疚地说：“对不起，我帮不上你的忙。”

　　“不。”希林急忙说道，“您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是我们拖累了您才对。”他急切而激动地看着思瑞，言语的真挚令人动容。

　　虽然年纪小，但聪明玲珑心的他怎会不了解思瑞因为此事而被连累的事实？

　　反倒是思瑞愣了一下，多么聪明的少年啊！坚强的心志，聪颖的头脑，如果能活下去，如果有机会，会发展成怎样的人呢？在一瞬间，他对这个少年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摇了摇头，他笑着说：“什么拖累，没有的事。你别乱想了。”

　　确实不是拖累，因为这些年他又何曾有过真正的自由？

　　在二十岁以前，被誉为麦迪加家族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医学天才的他，根本不知道“挫折”为何物。从十六岁开始他就不再到任何学校上学，而是在家族的实验室里，主持着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体实验。当时的他，被人们的赞颂和虚荣心蒙蔽了头脑，一心扑在实验上，只为了完成人类努力了几千万年却从来没有完成过的壮举。然后，他成功了。

　　刚开始，他完全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为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举而狂喜不已。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这完全是一场梦魇！所谓的实验成果，带来的只有无尽的血腥和残酷，那是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世上的禁忌，他竟然将恶魔带回了人间！

　　如果被当头淋下一盆冰水，他的心冻结了。一直以来的梦想在瞬间破灭，罪恶感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良心不得安宁，最后，他痛下决心！

　　所幸灾难的源头才刚刚产生，他冒着生命危险亲手破坏了自己的心血结晶，对外宣称实验功败垂成，又毁灭了一切相关资料，为此，他甚至付出了一双手臂的代价。

　　尽管后来家族用最先进的技术对他的伤残进行了再生治疗，让他重新开始实验，他却想尽各种方法消极怠工，以至于一拖数年，始终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家族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在用尽方法仍不能令他就范以后，对他又恨又爱，最终也无法舍弃他——或者说他的才能的家族只好将他调出了实验室，派送到这艘邮轮上当一名普通的驻舰医生。表面上看起来家族已经放松了对他的控制，然而在背地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生活根本没有个人隐私。但他安之若素，比起遵从家族的命令创造出那些恶魔，天天受到噩梦的折磨，这点事情根本不被他放在心上。他知道家族仍未放弃，仍然想找机会，至少要从他身上找出当年成功的方法，所以他对可能泄露秘密的一切事物都敬而远之，就这么耗着吧，又有什么关系呢？最多，不过带着这些恶魔的道具下地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