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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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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容舒端着空碗从褚玉堂出来,绕过垂花门,随手将空碗递给一直在门边候着的轻语,道:
“进去吧,你主子刚喝了药睡下。”
“诶,好,小公子慢走。”
轻语接过碗,行礼道谢之后小跑离开。
柳容舒步子顿了顿,顺着轻语离去的方向看过去,犀利的视线又落回主屋那扇窗户上,仿佛透过窗户盯着床上那人。
她右手搭在药箱的背带上,指尖一下下叩在药箱上,冷声嘲讽道:
“将你二人放在同一个屋檐下,竟没将褚玉堂的房顶给掀了,当真稀奇。”
话落,半晌也不见身后人有动静,柳容舒手指一顿,微微颦眉,转过身看谢江枫。
那小王爷似是有些疲倦,微微弓着身子,一身暗紫色锦衣在身前空荡荡地轻晃。
本应意气风发的人此刻神色复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呆愣愣地盯在面前一步远的地上,眼睛都快将那块儿青石板砖盯穿了,可想丝毫没听进去她刚才的嘲讽。
柳容舒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从他微红的眼尾扫过,顿了顿,绕过他继续向正院走。
方才她进去的时候便觉出那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不似平日里的剑拔弩张,反倒多了些说不清的暧昧。
见她进来,谢江枫就像看见救星一样,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之后在她离开的时候又匆忙跟着一起出来。
到底那人对这无法无天的小侯爷说了什么,能让人慌张成这样。
回想起离去前,顾昀那晦暗不明的眼神,柳容舒心中暗暗警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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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书房的时候,顾忠贤正在书案前写字,听见脚步声,头也未抬,“来了。”
柳容舒将药箱放在一旁桌子上,拱手行礼,“义父,你找我。”
顾忠贤“嗯”了一声,道:
“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柳容舒这才注意到另一旁的桌子上还放着一个食盒。
她走过去将食盒打开,当中的饭菜还热着,想必也是在她来之前刚送过来。
她从善如流地坐下,将饭菜一盘盘端出来,“义父,其他人都走了?”
“走了。”
柳容舒默了默:
“今日府上宾客众多,儿子未能为义父分忧,实乃不孝。”
她说得情真意切,其实打从她一年前决定进入顾府的时候,她便已经能够很好的隐藏自己的情绪。
事实上这一年来她也做得很好。
但不知为何,今日她总觉得,顾忠贤对她似乎有些同往日不太一样。
顾忠贤停下手中动作,抬了抬眼皮,略微点了下头,同她道:
“先吃饭吧。”
柳容舒道“是”。
执箸夹菜,略微吃了些。
屋中除了笔与纸摩擦出的“沙沙”声之外,一片寂静。
半刻钟后柳容舒放下筷子,用食盒中的帕子擦了嘴,喝了杯茶漱过口,方起身走到书案旁研墨。
“义父找我何事?”
她站在顾忠贤身旁,这才看清桌上那副完成到一半的画作,是一幅《万里河山图》。
“这是……”
柳容舒眸光闪烁,语气微扬,心中忽的升起一阵灼热之感:
“大周的山河图?”
画上有座高山,是肃州的褚稷山,站在涿阳城的城楼上,向北远眺,那座巍峨的高山就在边境线上。
这画面从柳容舒小时候便刻在她的脑中。
画中还有许多旁的山脉湖泊,都是她虽未见过却也有所耳闻的。
顾忠贤此画作的得巧妙,几乎将大周所有的名川大山都囊括在一幅丈余长的画卷上,巍峨雄壮之势一眼望去直击人心。
顾忠贤并未回答她的话,从笔架上换了支七紫三羊中楷,略微弯下身子勾勒山峰的轮廓,半晌,说了句不沾边的话:
“你可知,京中人都说你有曾经范少卿的风骨?”
柳容舒研墨的手一顿,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骤然紧缩了一下。
她稳住呼吸,略微颔首:
“儿子知道。”
顾忠贤挥了挥手示意柳容舒不必再研墨,他自己也放下毛笔,走到一旁净手:
“范少卿名唤范屹,父亲只是一介教书先生,却因才情高标被当朝孙贵妃的妹妹看中,不顾一切想要嫁给他。孙贵妃的妹妹容貌出挑,性格活泼,当年是京中许多男子倾慕的对象,然而她却选择了一个一穷二白的教书先生,让京中众人都为之惋惜。”
柳容舒曾经很少打听范屹的父母,也从未听他主动提起过,她总觉得那或许是他的禁忌。
谁能想到如今在他死后,她竟然从他政敌的口中听到了这些。
她不由有些恍惚,不受控制就随着顾忠贤一起走到一旁坐下,听他继续道:
“范屹的父亲借着岳丈家的势力入朝为官,算得上青云直上,摆脱了布衣身份,他和范屹的母亲也曾有过几年琴瑟和鸣的生活,还一时成为了京中佳话。”
“后来呢?”
柳容舒隐隐觉得,范屹的父母后面会是一出悲剧。
果不其然就听顾忠贤继续道:
“没过几年,范屹父亲在老家的表妹找了过来,原来那两人早有婚约,连孩子都有了。范屹的母亲受不了打击,当夜便将那一对奸夫□□杀了,自己也跳湖自尽了,那时候范屹恰好在外祖父家,并未被牵扯进去。”
柳容舒手指在袖中掐得泛白,只觉得心上像是在被人用巨大的石轮缓慢碾压着,窒息而绝望。
难怪她总能从范屹身上察觉到疏离和愁绪,她之前还以为他生来性格便是如此。
脑海中那人温柔的语气,宠溺的笑意和时而悲悯的眼神,在这一刻,在那些从顾忠贤口中说出的污秽肮脏的衬托下,更加洁白珍贵。
柳容舒眼眶发热,却强忍着,不敢让自己显露出一丝异常。
所幸顾忠贤似乎也沉溺在往事中,并未注意到她的情绪波动,他叹了口气,继续道:
“幸运的是范屹这孩子并未因为父辈的事情而长歪。后来的他凭自己的努力,成为大周朝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他中状元时候,还没你年岁大。”
顾忠贤侧首看向柳容舒,又好像越过柳容舒看着远方。
他的眸光闪烁不定,神情中似有令人捉摸不透的哀伤与懊悔。
柳容舒略微低下头,摸着手指上的茧子,也跟着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今日顾忠贤为何会忽然对她说起这些,究竟是对她的试探还是别有深意。
而且这一年来,跟在顾忠贤身边越久,她越觉得疑惑,明明之前所有证据都指向顾府,可如今瞧着,却又不大像。
尤其是若是那毒当真是顾府下的,何以顾昀中了同样的毒,还能无药可解?
扑朔迷离的真相,如同藏在深冬雪原下的捕兽夹,充满诱惑又满是危险。
忽然窗口吹进一阵风,书案上有几页纸被风吹地“哗啦啦”作响,最后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柳容舒起身将那几页纸捡起,码整齐放回案上用镇纸压好。
“那义父,”
她问得漫不经心:“——那范……少卿后来怎么会离世了?”
她从前从来不敢这么问,以当朝首辅的敏锐,若是她甫一出现便问他政敌的死因,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今日话到这了,她无论如何也要冒险问上一句。
明明已是深秋了,问出这句话后,柳容舒仍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窗口的风一吹,跟冰溜子一样冻结在身上,寒意顺着皮肤沁入骨血。
顾忠贤端起茶杯,撇了撇茶沫子,又放回了桌上,视线在桌案边那竹青色的少年郎身上定格片刻,“人人都道你与他相似,你知道你与他最大的不同在哪么?”
柳容舒愣住,心上泛起不安,低声问道:
“在哪?”
顾忠贤撑着圈椅扶手起身,向外行去,叹道:
“他当年比你沉稳。”
他的步子停在门槛前头,头也未回,又道:
“用你的医术,好好给你兄长诊治,为父,自不会亏待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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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经历的一切,都让柳容舒心绪不宁,以至于她在床上辗转了半夜,也未能入睡。
她摸出枕头底下一枚被摩挲得有些反光的白玉扳指,对着清冷冷的月光看了半晌,之后将那枚扳指踹入怀中,渐渐平息了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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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柳容舒刻意将发束起,穿上一身略显精神的水蓝色直裰,腰间坠了一块儿羊脂白玉腰牌,照旧提着药箱去了顾府。
顾忠贤已经去上朝了,她便径直去了褚玉堂。
刚走到范屹床边,柳言溪一愣——床上那人似是一夜未睡一般,眼底乌青竟是比她还厉害,双目中充斥着红血丝,原本就是在昏迷中也被轻语收拾得光洁干净的下巴也长出了些许青茬。
“兄长这是——”
柳容舒抿了抿唇,将那句“快死了”咽回去,转了话头:
“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床上那人听到声音,略有些迟缓地转过头看她,似乎是憋了太久的情绪急需找人宣泄,他看向她,眼神微微亮了一下,如干涸的石块儿互相摩擦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艰难挤出来:
“你相信人死可以复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