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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诗圣骨 ...

  •   这处江边的居所没有正堂,用来会客的场所只有自己房中开辟出来的一小块隔间。眼前的房屋虽简陋,但好在元稹平日里始终收拾得干净整洁,落在外人眼中倒也没有太过寒碜。
      眼前的年轻人衣衫上打着几处补丁,脸上也有些发黄,正值青壮年却瘦得像是屋后的竹竿。尽管看上去清贫更甚,可全身上下却洁净平整,完全不似寻常的白丁。
      简陋却不粗陋,这位来客与这间待客的小屋,倒也十分相称。
      元稹打起了全部精神,迟疑着小心翼翼问他,“兄台可否告知尊祖名讳?”
      那年轻人比之刚见面时的窘迫与紧张,已经沉下心来几分,他望着元稹慢慢说道,“家翁讳甫,字子美。”
      一语既出,连远远围观的李景俭都惊讶不已。
      就在一刻前,这个自称杜嗣业的年轻人惴惴不安地扣响了小院的门,报出了元稹母家,郑氏的名号,说自己是为家翁,也就是郑氏的一位故旧而来。他的背始终有些躬着,说话时也有些微惶恐之意,生怕遭到拒绝与冷眼,直到元稹出现后,见对方气度不凡,神情也从容和气,才稍稍放松了些。
      这样的求人方式,一看就是在走投无路之后,下定了天大的决心才来的。
      他们将人迎进门,拿出热茶待对方缓了好一阵后,方才开口询问道。

      “杜子美……”
      元稹默念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心脏里像是被点燃一般,一股莫名的激情直冲大脑,冲得头上一阵一阵闷疼,下意识伸手撑住额头。
      “元参军?”杜嗣业见他如此,连忙起身想去扶他,口中不住地道歉,“在下不知您今日抱恙,竟叨扰至此……”
      “无妨,”元稹忍下不适感,示意他安心落座,随后急切问道,“你刚刚说……尊祖不久前方才归葬祖地?已经隔了四十余年?”
      杜嗣业叹了口气,点点头。
      “是在下无能,既未科举得第光复门楣,也没有传承下家翁的一身才学,连累他老人家身后都不得安宁,困在这世上四十余载。”
      四十年……
      杜甫,杜子美,这个潦倒一生却影响了无数后辈的人,竟独在异乡,做了四十年的孤魂。寻常人读起先人的诗,多半先闻宏志,再寻格律,次言文采,可元稹却清楚地记得,幼时读杜诗,却是那几句“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引得自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不管读诗还是读史,最吸引自己的,都是那些悲苦却无声的血和泪,而杜子美的笔,偏偏最是赤裸,宛如锄犁一样,将这泱泱王朝的累累疮疤,一一翻露于阳光之下。
      若没有他的诗,今天的自己又将是何模样?
      思索一番,元稹差不多能猜到杜嗣业的来意。
      “在下的不情之请,正是想替家翁向先生求得一篇墓志……只是这润笔费,还望能宽限一些时日,待我凑齐了一定及时……”
      “杜兄,”元稹打断道,“我分文不取。”
      杜嗣业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待反应过来后,满心的感激几乎要变作泪涌出来,走出两步深深地行了一礼。
      “不必客气,”元稹扶起他,真诚道,“能替尊祖撰平生事,是我之幸。”

      说是一篇墓志,可文章诗论却占去一大半,微之你啊还是这么不走寻常路。
      长安渭水畔的一盏灯下,白居易伴着静谧的夜色写下回信。
      乐天定知我用意,何必惊讶嘛。
      元稹的身影就这么浮现在了眼前,就像多年前那样,他们分坐在一张书案的两边,在同一簇烛光下诉说着说不完的话。
      杜工部一生浮沉,为乱世所累,比起生平事,还是其文章才学更易被后世记住。是吗,微之?
      自然。还有另一层原因,乐天不妨再猜一猜?
      白居易定定地望着烛火中的幻影出了神。
      那还不简单。墓志终归不过一篇旁人的评说,即便妙笔生花又如何能完完全全道尽其一生?不若力陈其文章诗赋,引得后人去观阅,毕竟自己亲笔写下的字句,才能原原本本告知世人,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哈哈,乐天知我。
      白居易有些得意地扬扬眉,随即又突发奇想,微之,将来你替我写墓志,也像这样多言我之文章吧。
      元稹却沉默了。
      ……我比你年长七岁,将来定是要烦你来替我写的。
      可我不愿。
      ……

      一个寒颤,白居易从梦中惊醒,手边赫然是元稹那夹着竹叶清香的信。
      他揉了揉被撑得酸痛的手腕,愣了会儿神,随后伸伸懒腰,走到窗边迎向了朦胧的月色。此刻已是深秋了,夜晚的寒气愈发重了起来,但长安毕竟秋高气爽,只要多添衣物就倍感舒适,江陵湿气重又多烟瘴,微之在那边又病痛不断,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开始翻找起衣物药品,准备明天一早就给元稹寄过去,可越找,心里却越发低落。
      他想见他,想见实实在在、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同自己调笑打闹的他。一别将近两年,尽管书信不绝唱和不断,但在铺天盖地几乎要将自己吞没的思念之欲面前,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可这一张张信纸,却是唯一的寄托了,比万金都要宝贵。
      渺渺江陵道,相思远不知。近来文章里,半是忆君诗。
      茫茫天地间,他第一次有了冷彻骨髓一般的孤寂之感,就仿佛周遭万物皆空,唯余自己懵然无措地留在原地。
      元和六年的秋冬,凄冷得超乎寻常。
      就在裴垍的葬礼结束之后,另一人悄然身殁的消息,也随之而来。
      吕温,字化光,一个河中人,却在衡州去了。
      一夜霜风凋玉芝,苍生望绝士林悲。
      那年月灯阁下的马球戏就好像发生在昨天,怎么眨眼间,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就转身不见了?
      变老的过程,竟然来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这样快。
      北风呼啸着自胡地的尘沙中腾跃而起,一路高歌猛进南下,席卷了整个中原大地。
      关中的草叶漠然脱离枝头任凭风雪摧折;楚地的江涛裹着冷雨日夜不歇滚滚东流去;岭南的广袤丛林放眼望去仍是一片绿意,可这绿意间的寒气,却能透过衣物和肌理,直直刺入骨血和经脉。
      长安,长安。

      “微之!晦叔!快看我从集市上淘来的宝贝嘿嘿……”
      这天的小院刚刚覆上一层薄雪,空气里隐隐浮动着寒梅香。李景俭手拿一长匣兴冲冲推门入院,脸上红红的,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因为兴奋激动。
      崔玄亮刚刚生起一盆炭火,抬头看他一眼,“这什么啊……剑吗?”
      “是啊!这可是干将之剑,得亏那小贩不识货,一贯不到就卖给我了……”
      “……别是买到假的了吧!”
      一旁的元稹正准备就着炭火煮茶,听着吵吵闹闹的动静也凑了过去。秋去冬来,或许是因为保暖得当,他的病好了一些,此刻只觉得气力满满,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活动的机会。
      “不是假的,你听它的声响。”
      他轻轻一敲剑身,发出清亮又浑厚的响动,宛如青蛇在匣中嘶吼。
      “看到没看到没,”李景俭见状得意地一拱崔玄亮,“不识货的是你。”
      此时雪早已停下,天际一道日光正刺破云端,泻下一泓明亮。日光映在剑刃上,其中的暖意瞬间荡然无存,变得森冷肃然。元稹似是被它吸引了,拾起剑柄看了又看,那寒峭的剑气扫过他的脸,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平白生出一股逼人的凛冽之意。
      李景俭不由得后退半步,冲他开口道,“要不微之你来试试它呗,刚好很久没见你舞过剑了。”
      元稹回头冲他一笑,“多谢了。”
      随后举剑跃至院中央,起手翻覆,身形也随着剑光腾挪闪转,松柏枝叶上的雪瞬间被剑风带起一阵玉屑飘飞。他手上的花样不多,步伐变换却快,剑随身动,而非随手动。这样的方式虽然力道有余但却灵活不足,且极耗体力,崔玄亮在一旁瞧着他的脸色,打算瞅准时机就出手叫停。
      果然,元稹气息一滞,脚下突然失了力,重心不稳地倒落下去,他下意识反手用剑一撑,这一下站是站稳了,可眼前却一阵酥麻眩晕,头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一层冷汗。
      “你没事吧?”两人纷纷上前查看他的状况,“稍微活动活动就行了,干嘛这么用力。”
      “我看你挺喜欢这剑的,就送你吧,”李景俭被他的脸色吓得不轻,“时时在手,以后就别一下子练这么猛了。”
      “这是你的心爱之物,我怎能要。”元稹扶着腰缓缓站直,收起剑递还给他,“宝剑当配英雄,我现在的体力像个老人家似的,拿着未免浪费。”
      他说着玩笑话,挥挥手自顾自走回房间,示意自己没事,也示意他们不要跟来。
      关上门,重重倚在门框上。
      他喘着气,左手紧紧攥住方才握了剑的、尚在轻微颤抖的右手。半晌过后气息方才平静下来,他松开手,颓然跌坐在地上。
      剑可剸犀兕,剑可切琼玖;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剑隳妖蛇腹,剑拂佞臣首。
      可如今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诗圣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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