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雨未歇 ...

  •   元和六年十二月辛亥,皇太子宁薨,谥曰惠昭。
      废朝三日的李纯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丧子之痛将他折磨得面容枯槁,憔悴不堪。随侍一旁的吐突承璀小心翼翼替他重新换上温热的茶水,轻声安慰道,“殿下不幸去了,大家可千万保重好身子。”
      不久前身故的太子李宁,明明马上就要年满二十,等年关一过自己就能亲手为他加冠了。李纯瘫软在御座上,悲痛之余又心生怨愤,只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实在无趣,朝中一群疙瘩脑袋动不动和自己作对也就算了,现在连老天也开始捉弄人。
      “朕近来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漫不经心道,“说什么……下一任太子人选?”
      “大家春秋正盛,也不知是谁乱嚼舌根!”吐突承璀慌忙跪下,“何况储君之事乃是大家的家事,哪里轮得到一干外人置喙……”
      “既是家事,也是国事。”李纯伸手虚浮一把,开玩笑似的话音里不带一丝怒意,“朕不过随口一说,何至于这么紧张?”
      吐突承璀低着头缓缓起身,稍稍松一口气。自打从成德回来,李纯的态度就忽然有些琢磨不透了,时而礼遇如旧,时而为着一点小事大发雷霆,时而又动不动阴阳怪气试探一两句。罢免自己的中尉之职,难道并没有令他消气?他心里还在耿耿于怀吗?
      他若有朝一日对自己彻底失去耐心,又将如何?
      ……或许,是时候考虑另谋出路了。

      新春的光景,在瑞雪与祈福钟声里悄然降临。
      丰年的雨水对受过创伤的大地而言是最好的药,成德之乱刚刚过去不过一年有余,伴随阵阵柔和的东风,折断的枯枝败叶下便迫不及待萌发出勃勃生机,就好像这片土地上从未有过严寒,与灾劫。
      政事堂,是中书省内一座专供当朝宰相们务工与休憩的场所。这日午饭过后,李绛简单收拾了随身文书,带着它们出了政事堂往大明宫西北面走去。
      “听闻每次一到新鲜荔枝,总是翰林院最先沾光,不知在下可否有机会同李中书一起享享口福?”
      李绛眉头一沉,停下脚步,回过头同说话那人行礼道,“李公。”
      “两个李中书,哈哈,阁下不必称呼得如此客气。”李吉甫看上去心情不错,随手回了礼,同他一起朝翰林院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李绛是去年底拜相的,名目和李吉甫一模一样,俱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再加上他俩又都姓李,就显得这项人事安排特别像李纯有意为之。但李绛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自己在李吉甫面前又是后辈,因此对后者也算恭敬有加,吃几个荔枝这样的小要求自是不可能不答应。
      那时裴垍因病退居洛阳,自己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承旨翰林学士。先前仗着裴垍的庇佑还能时不时由着性子胡来,想发脾气就发,如今凡事都要自己面对,也就不得不收敛许多,平日里迎来送往的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十好。只是他在渐渐适应的同时,仍保留了去翰林院串门的习惯,对他而言或许只有在熟悉的地方面对熟悉的人,才能得到片刻放松。
      所以在李吉甫提出要同去翰林院时,内心里一闪而过一丝不愉快。
      “这河北真是享不得半分太平。”
      自称要亲自伺候两位李中书的崔群刚一端上洗净的荔枝,便听得李吉甫这样抱怨道。
      “敦诗,坐,”李吉甫俨然一副待客的模样,“马上就要升任的人了,怎的还真服侍起来。”
      崔群依言落座,“李公可是意指魏博?”
      “田季安突然离世,魏博怕是免不了一场混乱……说来荒唐,先是西川,再是成德,现在又是魏博,只要一方节度使身故,就能搅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这次恐怕不见得,”李绛放下手上的荔枝转向李吉甫认真道,“田季安在魏博荒淫无道惯了,根本没什么威望,其子尚且年幼更成不了大事,整个魏博军中,反倒是衙内兵马使田弘正(1)最得人心。”
      “听说这田弘正为人正直大度又廉洁奉公,还长田季安一辈,若由他接管魏博军,理应闹不出什么乱子。”
      李吉甫呵呵一笑,摇摇头抿下一口茶。
      “二位年轻,可莫要只言其一不知其二,”他伸手指了指一旁挂着的地图,“魏博,北临成德,东有平卢,若田弘正率众归顺朝廷,整个魏博就是大唐与河北叛镇之间的屏障。王承宗可不安分,若他知道田弘正将来要帮着朝廷对抗他,会怎么想?怎么做?何况整个大唐四十八藩镇,又何止一个王承宗呢。”
      崔群似是听得认真,李绛的目光则有些游移。
      沉默一阵,李吉甫岔开话题,随口问道,“前阵子一直和你们一起的,那个一脸傻天真的白家郎君,孝期还未满么?”
      李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皮笑肉不笑道,“乐天不傻,更不天真。”
      “哈哈哈……”
      李吉甫站起身准备走了,临走还不忘多顺几颗荔枝,“所求所欲都写脸上了,还不傻?”

      “怎么神神叨叨的。”两人目送李吉甫走远,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
      “也别这么说,毕竟都是为大唐好,只是为人处世之道不同而已。”
      听到李绛竟开口为李吉甫辩解,崔群有些不可思议,“这自打登上了相位,李中书还真是沉稳了不少,令人刮目相看啊。”
      “少来。不过说来也是,乐天孝期还未满么?怎么感觉他已经离开很久了?”
      “过糊涂了你,乐天去年四月才归家丁忧,至今为止一半孝期都没过呢。”
      “一半?”
      李绛悻悻然倒吸一口气,目光无意间瞥见到一本诗册,拿起一翻,见是熟悉的字迹与文风。
      “这是他近来之作?”他往后翻上几页,自言自语般问道,“这怎么一首两首三首……全是元微之啊?还一写就是一百韵?”
      崔群笑道,“这本统共才几首,怎么会一首不落全是微之呢。”
      “这个死没良心的,”李绛嘴上抱怨着,手上不由自主重新翻回第一页开始认真细看了起来,“好歹共事这么久,怎么也不见想想我们。”

      “山南东道接临淮西,此次北上,万事要小心……那吴少阳不是什么善茬,若路遇淮西兵行不轨之事,切莫和他们硬碰硬,保证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江陵江畔,元稹送李景俭行至官道上。
      “哎哟,你可盼我点好吧,都念叨好几天了,”李景俭哭笑不得,牵过马整了整行装,“我去的是忠州,离淮西可有点距离呢,听你说的,好像我直接去吴少阳手底下做事一样。”
      元稹的眉头没有半分舒展,长长的凤眼低垂着,看上去心事重重,“总之独自在外一切都要小心,河北乱了这么久,我有预感,淮西迟早要……”
      “你啊,就是看得太多听得太多想得也太多,这样多思多虑,会养成心病的。”李景俭凑近他眼前,两根手指杵着他的双颊强行杵出了一个笑脸,“听我的,在关心别人之前,没什么能大过一日三餐和好心情。”
      “李六阿叔!阿保也来送您!”
      一旁忽然钻出一个扎小辫的小小身影,阿保抱着一摞纸张信件,看上去像在出门途中顺手从门房拿的。她笑盈盈地展开一小页举给李景俭看,“阿叔快看阿保刚刚的画作,双蠊戏花……”
      李六阿叔只看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弹开老远,“你这丫头,画点什么不好啊!!!”
      一旁的元稹总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李景俭埋怨道,“你个老不正经的,什么蝴蝶鸟啊不好教吗!怎么教丫头画这个!”
      “冤枉啊,我可从来都只教笔法,画什么物件都是她自己悟的,阿保是不是?”
      “行呗行呗,反正被你们父女俩欺负惯了。走了走了!”
      他翻身上马,逃也似的一溜烟跑了。
      “阿耶,”阿保拽拽元稹的衣摆将手里的信件举起来递给他,“阿保的功课得了甲等,按照您答应的,我是不是可以……”
      “想去集市了?”元稹蹲下身接过那一沓信,“在外要听安娘娘的话,早去早回。”
      “谨遵父命!”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行过礼,转身跑进小院收拾出门的东西了。
      周遭很快安静了下来,元稹独自回了书房,看了看手中的物件,其中有一份邸报(2),剩下的都是其他人寄来的书信。
      自然,其中大部分都来自白居易。
      邸报是江陵府送来的,时任荆南节度使严绶待他不错,知道他关心朝中事,就特地派人在每到一期新的邸报后送他抄阅一份。这样的心意也同样珍贵,元稹一手拿着邸报一手拿着书信掂了又掂,最终放下了邸报,坐到窗边看起了白居易的信。
      士曹参军这个职位实在很闲,几乎带不来任何外界的消息,他之所以对天下事都能及时知道个大概,除了严绶的帮助以外,白居易的信也功不可没。他们二人分开已有两年多,幸而长安到江陵大道通途,寄一封信十来天就能送到,因而离别的时光也不算太过无聊,看着对方熟悉的字迹,就好像心上人仍在身边一样。
      白居易话多,字也多,每次写信,都至少三大封起步。第一封是诗作,无论与元稹有关无关都统统寄来;第二封是生活琐事上的碎碎念,院中九华菊花开成色如何、长安米价是贵了还是便宜了,事无巨细悉数写下;第三封则是自己或直接或间接听来的朝廷动作,哪些证据确凿,哪些捕风捉影也一一写得清楚。
      元稹想起了李景俭的话。
      若这世道真的太平,谁人不愿杯酒逍遥,快活度日呢?
      他看着堆了一屋子的衣食、礼物、膏药,都是友人殷切的关怀。那白纸黑字仿佛都有了温度,令他心头一热。
      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销雪尽意还生。他说。
      ……
      微之还是那个微之,一句话顶得在下不知该如何作答。白居易肉麻得耳根子有些发烫,气呼呼回应道。
      元稹玩心大起。无话可说,说明我诗中情分犹显不足,那就再……
      停停停,很足很足。江陵那边,严司空待你还好吗?可有为难过你?
      一切都好。其实我也是与他相处过后才知道,早先他在太原为了推行宽政,不得已与当地监军虚与委蛇了一阵,落得不好的名声,他的心眼儿其实不坏。
      那就好。白居易感慨道,好名声可真是太重要了。
      名声好坏与否,可不完全在于人的心迹。乐天不妨看看杜司徒,当今朝中,有人胆敢污了他的名声么?
      白居易心里一惊。
      微之,我知你一心为公,也知你为达大事不拘小节,但也……莫要对那些事情,太过不在意了。
      元稹笑了。只要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谁不想要个好名声?乐天不必为摸不着边儿的事担忧。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何况,有你知我,也足够了。
      这几番话,让白居易又做了一场噩梦。
      他只记得梦里吵吵嚷嚷的,所有人都在说话,可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那吵闹声越来越尖,越来越细,慢慢变作了那熟悉的令人头痛的蜂鸣。
      他就这样在耳鸣中醒来。
      晕晕乎乎起了床洗漱换衣,就听见秋明扣门道,“崔侍郎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雨未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