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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长安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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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必虚礼,快起来!先生可还好?”
安静的院落里突然迎来李纯的大驾,一众仆从、侍女惊慌失措跪了一地。李纯不耐烦挥挥手示意他们免礼,径直走进卧房询问李吉甫的状况。
房中门窗皆敞亮地开着,光线与空气俱佳,与寻常卧病之人那死气沉沉的居所截然不同。李吉甫笑着坐起来向他行礼,看上去精神尚可,面上甚至带有红光。
“这个裴中立,差点没把朕吓死,既然先生平安,那朕也就放心了。”他瞧见一旁的武元衡,随口打招呼道,“伯苍也在啊。”
武元衡行过礼,随后低着头退至一旁,什么也没说。
“臣还要看着陛下收复叛镇,复兴大唐呢,”李吉甫安慰他道,“陛下亲临,臣心里很高兴。”
“先生为大唐殚精竭虑多年,是大唐之幸,亦是朕之幸,将来的十年二十年、千秋万岁……”
李纯看着他枯瘦的手,一丝伤怀油然而生,自欺欺人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这就是在说笑了,世上怎会有永久的陪伴?”李吉甫的目光转向武元衡,又回到李纯身上,“后续的事,伯苍、中立他们会替陛下扫平一切障碍,陛下遇事不决,尽可询问他二人。”
饶是李纯再不愿接受,也听出了他话中的道别之意,不假思索就应允了。
“……臣还有一言,”李纯的手被他紧紧抓住,这是一个师长最后的教诲,“有些人,有些事,本不足为惧,过去便过去了,实在不必过分追究,望陛下万事以国家为重,莫让栋梁之材白白浪费一生。”
“先生此话是指……”
李吉甫闭上眼摆了摆手,没有回答。
这一季的秋天凉得晚了一些,正值十月,风中却仍带有一丝温热。就在李纯走后的次日,李吉甫便死在了这样一个暖秋。
上闻讯伤悼,追赠司空,谥曰忠懿。
“这样的阵仗,摆明了圣人他就是铁了心要打!就按我说的办,让元参军在谕书中狠狠刺激那吴元济,最好刺激得他马上就动手,咱们在唐州距离最近,首战头功必定跑不了!”
江陵府后院,两个交谈声音自书房中传出。
说话的人是崔潭峻,严绶身边的监军宦官。
“这如何使得?淮西军凶悍,万一将他们惹急了岂不是把我们自己陷于险境?何况我们的任务是招讨,你那法子也太容易落人把柄了。”严绶手中还拿着刚刚接到的招讨旨意,对他的建议不敢苟同。
“那还不简单,如若被人抓着做文章,全推到元参军身上不就行了……”
他们聚在一处边角,因此并没有注意到门外早已出现了元稹的身影。他原本想退开等二人议完事再进门见严绶,可却偏偏听到了自己。
对于这样的编排,他心里倒没起什么波澜。崔潭峻其人虽然在平日里始终维系着表面上的平和,甚至于相当礼待自己,但元稹始终没真当回事。
这世上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已见得很多。所以在听到这番算计时,丝毫不感到意外。
正正衣冠,他扣门行礼道,“严司空。”
“微之来了啊,”严绶有些不自然地招招手,拿过案上的几册公文递给他,“明日就要启程去襄州了,我叫你来就是提醒一下,路上的一应事务须得多加确认,此行事关重大,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何必将人逼得这么紧呢,”崔潭峻忙堆出笑脸劝他,“元参军前些时候为着平张伯靖之乱就忙了好一阵子,近来家中又有丧事,如今还要负责去襄唐前线的所有事物,他身体本就不好,如何经得起这样折腾……”
元稹退一步再行一礼,堪堪避过了崔潭峻即将拍在肩上的一只手,“分内之事理应处处周全,崔监军言重了。”
随后同严绶简单交谈一番,便退出书房离开了。
作为紧邻淮西的第一线,早已被无穷无尽的兵祸战事折磨得田地荒芜、生业尽废。严绶此去唐州名为招讨且重在“招”,因此唐州境内的兵力维持原样,只用来支撑基本的城防工作,他们暗中集结的大批荆南劲旅则屯兵于山南东道境内的襄州,距离唐州两百里不到,万一事态有变,能在第一时间增援。
在襄州短暂停留后,严绶便带着幕府从事往唐州而去。
“第一次这样近直面叛军,感觉如何?”崔玄亮策马来到元稹身边与他同行,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多写些诗,这样上战场的机会可不常有哦。”
元稹一脸诧异看向他,“你还挺享受的?”
“不然呢?”崔玄亮以为他紧张,笑道,“襄州陈兵在后,唐州距襄州可比距淮西近,根本就没什么危险,即便要冲锋陷阵,也轮不上咱们。若能顺利平叛,得了功绩,说不定就能堂堂正正回长安去呢!”
堂堂正正地回长安去……
元稹默念着这句话。
他可太想这样了,日思夜想。这次随军出征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理智却告诉他,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放眼全国来看,讨伐吴元济的各路兵马、将帅来路众多又错综复杂,难保其中不多出几个如崔潭峻那样一心争功的人,如此一来,当真能顺利平定淮西么?只怕不上演东汉末年十八路诸侯共讨董卓的局面就不错了。
“对了,我还听说,”崔玄亮突然压低声音说起悄悄话,“近来京中那位对出贬官员的口风有些松动了,已在考虑召回京一批重新起用,包括……永贞旧党。”
“真的?”这个消息不可谓不重磅,元稹顿时睁大眼睛。
“我表舅告诉我的,还能有假!”
这不像是李纯自己想通的决定,可近来李绛罢相去了礼部,崔群又不足以令他乖乖听话,那么是谁帮忙进的言?不管了,若在外漂泊的人真能借此机会重回长安,也算不折不扣的好事一桩。
深冬的唐州天寒地冻,军中的营帐更是不比屋舍,风势稍大一点就容易灌进来。营中资源有限,元稹为了不显得自己特殊,一切用度都严格按照与士卒同样的标准来,包括取暖的炭火,即便自己现在比寻常人更加畏寒也不肯多用半分。为了抵御寒冷,他开始勤加运动,时不时四处走动巡营,或跟着士卒一同操练。这法子也的确管用,四肢筋脉之间发出的温热足以驱尽颓靡,令人神清气爽。
他不记得吴元济是什么时候发起的第一次进攻,只知道在一场又一场战事的接踵而至之下,一批又一批无辜的生命尽数化为了战报上冰冷的数目。可即便再不忍又如何?如今的自己,可是要踩着这些数目,一步一步走回长安的。
明明立志要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厘,却偏偏要学着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将,他想。
自己修学多年,自问无愧于良心与天地,可这么多年来,到底给这世间带来了什么?其他人不说,就说身边的人,发妻、阿娘、老师,还有在江陵陪伴自己三年有余的妾室,皆横遭灾厄,抱憾离世,若非自己的缘故,他们会不会再活得久一点、活得好一点?
这样的念头如梦魇一般郁结在他的心里,搅扰得他夜间连连盗汗、不得安寝。后来有几次奉命去清点战场,满目赤红的沙土与那散不去的血腥气更是令他头晕目眩,每次清点完后总有一两天滴米难进,哪怕逼着自己强行吃点东西也会悉数吐出来。
终于有一天,他在巡营途中晕倒在路上,高烧一夜不省人事。
“微之!”
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撩开营帐,元稹抬头一看,竟是多年不见的窦巩。
“怎么起来了?”窦巩见他穿戴整齐正坐在案旁翻看文书,脸色苍白如纸,急得几乎要发火,“病成这样还不多休息,你在拿你的命开玩笑?”
“友封?”元稹惊异之余,故友重逢的喜悦瞬间涌上心头,“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奉袁刺史之命来唐州视军的,说来也巧,若不是听严司空说起那道诏令,我还不知你也在这里。”
“诏令?”
“你还不知道吗?”窦巩的神情转而兴奋,“圣人恩典,召你回京待命呢,你能回长安了!”
元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长安?待命?
这个时候?
在战事正胶着、最需要人手的时候,然而将自己从前线调离?
满心疑问瞬间将听到“长安”时本能而生的欣喜淹没。元稹越想越不对劲,准备去找严绶问个明白,一旁的窦巩发觉他的异样,当即将他拦下。
“微之,这是圣人的旨意,除了赶紧回去别无他法。严司空那边,你别去,我去替你问。”
他下意识觉得,元稹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似乎更好。
“莫想太多,先回去,好好看看郎中,养养身子。长安有乐天在等你。”
长安有乐天在等自己。
这是最大的慰藉与温暖,仿佛充满力量,任前方再多未知与不测,也教人无所畏惧。元稹的回京旅途十分顺畅,他算了算,自己踏上这条归家的路,已是在五年后。今年竟是自己漂泊在外的第五个年头。
白居易自然也知晓了这件事,开始隔一两天就写信询问元稹行程到了何处。元稹早先还老老实实在信中交代清楚,可随着长安越来越近,他却越发卖起了关子,不是让白居易猜就是干脆不说,只道要留下一分惊喜。
多大岁数了,幼不幼稚。白居易无奈又好笑地埋怨道。
乐天兄向来宽宏大量,就让让幼稚的小弟一回吧,哈哈。耍完无赖,元稹满足地笑了,忽然又想起,每次乐天埋怨自己的罪名,似乎都是……幼稚?
自己当年随口说他一句幼稚,结果在连续多年间被还了无数声。这个乐天,还挺记仇……
蓝桥驿一间小室的窗子里莹莹闪动着暖黄色的烛光,像极了过往无数个同挚友话尽平生的不眠夜。元稹小心翼翼收起那本摩挲得泛起毛边的书信册子,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里已经离长安很近了,很快就能再见日思夜想的人,也很快就会知晓未知的前程。他浅眠多梦惯了,此刻心里又极忐忑极躁动,干脆披衣起身,靠在窗边赏起了月。
那样寒凉又干净的月光铺洒在这浊世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恍惚间,几声低语伴着细微的响动传至耳畔,元稹一个激灵打起十分警觉,屏住呼吸一听,只听见一个人在院中说话,似是自言自语。
“……是儿不孝,眼见您操劳一生,却未曾分忧半分,就连这最后一面,也来不及赶上。自今日起,儿不会再任性妄为了,您没能做完的事、没能实现的愿,儿替您去!”
一杯清酒随之浇地,如泣如诉。
原来也是个失去至亲的可怜人。元稹听得心底凄凉,不忍那人就这样独自伤神,正欲起身上前安慰,无意间碰到了行装里的物件。
那是一杆玉笛,不知多久没吹过了,却始终被自己带在身边。
也好,反正自己如今也没什么心情见不相干的人。他将玉笛举至唇边,未加思索,一曲《雨霖铃》便在指尖流淌出来。
哀切入骨,婉转动人,似流水,也如月光。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那祭奠父亲的人也噤了声,听得入神。在这样的笛声里,皇宫、天子、战争、朝堂皆尽数化作云烟,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吹笛人,一个闻笛者。
一曲终了,两人隔着窗子,皆久久不能回神。
“多谢阁下以笛音相慰,”那人首先打破沉默,朝着窗子的方向低头行礼道,“在下有预感,能与阁下成为知音莫逆,不知是否有缘一见?”
元稹自唐州一病过后时常思绪混沌,加之心里装了太多,想的也太多,对那人的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独自发着呆。
“……是在下唐突了,抱歉。”见对方久久没有回音,那人稍显窘迫,又很快镇定下来,靠着亭子边坐下,“这样也好,有许多话,同陌生人说起反而更令人无所顾忌。”
“家父自小便对在下兄弟二人极好,亲传教义文章,再忙也不曾落下。可等长大了,见到的人多了,就经常自外人口中听说,家父并非是那么好的人。在下起初不解,甚至还与他争吵过几番,说他手段不堪,不净,丝毫未曾体谅他身在其位的难处,何其浅薄也……”
他兀自说着话,丝毫没注意到元稹已来到他身后。
“令尊不会怪罪的。”
那人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回头。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元稹,月华清辉照在人身上不甚清楚,可却能清晰感到,那双眸子何其清泠澄澈,那身脊梁何其挺立傲然。
“阁、阁下可是元御史,元微之?”他似是想起什么,径直问道,随后自觉不妥又急急忙忙解释,“在下方才在题诗壁上见到一诗墨迹新鲜,‘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便猜应是阁下所题……”
元御史,这个称呼已经遥远得自己都不太记得了。元稹点点头承认,躬身朝他回礼。
“在下李德裕,字文饶,赵郡人,适才多有冒昧,还望……”
“赵郡?”元稹一愣,“令尊可是……李忠懿公?”
“正是,正是。”
“……节哀。”
刚刚还滔滔不绝的李德裕,自打元稹出来相见之后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变得紧张兮兮起来,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短暂沉默一阵,元稹随口寒暄道,“方才不过是一曲笛音,文饶兄如何就认定在下可为知音了?”
李德裕笑了笑。
“阁下那首诗,《留呈梦得、子厚、致用》,其中涉及的两人皆被按上乱党罪名近十年,如此大大方方将他二人的名字题在人来人往的蓝桥驿而不惧闲话诽谤,可知阁下定是磊落之人,自然可为知音。”
元稹再问,“你可认为他们是乱党?”
“从未。”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