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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可怜焦土 ...

  •   夜幕一点点褪去,几声鸡鸣唤醒了拂晓的曙光。
      元稹一手撑头,侧着脸望着身旁熟睡的白居易。
      他们得如此之近,在寒夜里紧紧依偎在一起,倒真的抚平了彼此的梦境——元稹这一夜睡得安稳,非但一反常态将所有忧愁烦恼抛之脑后,身上的病痛也减轻了不少,与昨日相比,竟有重生一般的感觉。
      乐天乐天,你是什么灵丹妙药化作的精怪么?
      心里不由得漾起一圈圈涟漪,嘴角也弯了上去,他不甚乖觉的手正欲抚上白居易脸颊旁散落的长发,谁知忽然间加速的心跳,再次带来一阵闷疼。
      像是一盆冷水,将自己浇了个透心凉。
      他不得已重新躺下,静等疼痛过去。这毛病,当真好不了了么?
      “怎么了?”
      白居易蓦然惊醒,不知怎的就感觉到了身边那人的异样。
      “没事……”元稹一愣,随后望着他笑道,“天还没亮透,再睡一会吧。”
      “睡不着。”
      “那就……聊聊天?”
      “……”
      同塌而眠的人最是亲密,本该有说不完的话,可他们二人,一个正盯着房梁出神,另一个则望着他手足无措,相顾无言。
      元稹知道他昨晚被自己吓得不轻,满心愧疚无处安放,只好蹭过去,小心翼翼拉扯起他的衣袖——
      我会照顾好自己。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平安健康地活得长长久久。
      白居易瞪他一眼,你也知道你的病已经到了论生论死的地步?
      我真的要生气了。微之。
      可我也好委屈。
      ……
      他高估自己了,被元稹这双似能熔化一切的眼神注视着,哪怕再强硬、再倔强、再执拗,不出半晌,也会统统化作一滩水,回流进心底酿成苦涩的泪。
      一夜安眠好梦,终将随着东升的旭日消失殆尽,留下两颗伤痕累累的心,继续迎接未知的风刀霜剑。
      “天亮了,微之。”白居易呆呆地望着爬满窗棱的晨曦,坐了起来,“我替你去告些假,你近日里别上朝了,回家好好休养。”
      “好。”
      又补一句,“我答应你。”

      长庆元年冬十月,元稹为工部侍郎,罢学士。从那一天起,靖安坊元家宅院始闭门谢客。
      众人眼中倾乱朝政的罪人纷纷让了步,可叛军才不理会这些,就在同一月,朱克融接连攻下涞水、遂、满等城镇,直奔蔚州而去。
      那里,已经离河东相当近了。
      好在裴度按兵不动那些时日里也并非什么都没做,他将防御工事往东连推百里,使得河朔西线各关隘固若金汤,力保腹地之中的关中地带万无一失。这样一来,蔚州久攻不下,朱克融见势不利也不死磕,于是调转马头南下,打算与王廷凑会和,而南边的义武军也早已有所准备,就这样,他在定州被义武节度使大败,折损惨重。
      对唐军一方而言,这却远称不上胜利在望,整个战场局势仍旧不容乐观——定州以南便是早已失陷于王廷凑的深州,虽然后来在临危受命的深冀节度使牛元翼辛苦拉扯之下重又夺回,但王廷凑半点不死心,终日在深州城下大兵压境。二州一南一北苦苦抵挡着两大叛军势力的全力撕咬,自顾尚且不暇,更遑论相互支援了。
      都这么危急了,那自然要赶紧派兵相救——这是多数人的想法,只可惜,眼下最有实力、最有余力去救援的人,却依旧选择坐守河东,按兵不动。
      按照裴度的说法,河东作为护卫京师的第一道防线,理应留下重兵护卫,以免被调虎离山。这番说辞听着有些道理,也叫人没办法辩驳,于是,救援深州的重任便理所当然落在了第二有实力的人身上——

      腊月二十九,距离新年钟声敲响,只剩一天的时间。
      田布是被一阵地崩山摧般的巨响震醒的。
      他蓦地睁眼,身上几处大伤随之深深刺痛,脑中的弦瞬间崩得十二分紧。方才歇息的角落前方恰好有一处垛口,赶紧上前往远处一看,果然,黑压压如潮水般的叛军再次对这座孤城展开了攻势。
      这里正是魏州城楼,刚刚那猛烈的动静,正是被远处的投石机砸出来的。
      寒冬腊月,北风在十来丈高的城楼上格外凌厉,远处的天际始终一片愁云惨淡,再往下,便是望不到边的玄色衣甲。
      还有死神。
      “他、他们又在攻城了!”
      “怎么一下子多这么多人!”
      “史宪成这卑鄙小人、王八蛋!当初就该砍了他的狗头,给老令公陪葬!”
      周遭顿时骚动不止。
      “都快点儿!”田布只朝着城下集结的人马看了一眼,便似要蹿出一团火一般,双目登时变得血红,狰狞着冲身边的兵卒咆哮起来,“给我守住了!”
      那列阵城下的叛军领头处,正站着田弘正曾经的牙将,史宪成。
      田布只怕多看他一眼,就会忍不住自城墙上一跃而下,拼着自己摔死,也要将那叛徒带到地下挫骨扬灰。
      ……父亲他、明明待他不薄啊!
      那时深州已被围困两月,自己奉命率兵前往相救,其间收得密报,称王廷凑另一只大军正往魏州方向靠近。魏州可是魏博腹地,一旦有失,可就彻底完了,于是他分兵给身边的史宪成,令其速回魏州设防,谁知……
      深州之围未解,魏州又当真遭了袭,而当他日夜兼程赶回魏州、再见史宪成时,他却与叛军站在了一起,甚至还脱下了魏博军迎敌之初为罹难的田弘正所穿上的素服!
      他了解魏州城防的一切细节,更知道哪里守备最薄弱、最好下手!
      “公子,还是降吧!”
      史宪成在城楼下大喊道,可回应他的,只有从天而降几支利箭。
      田布已然发了狂,根本感觉不到臂上迸裂渗血的伤口,持剑接连斩了几个爬上城楼的叛军,本就染尽血污的衣甲更添几道淋漓的血痕。
      不对……
      他们怎么上来得这样快?
      “放箭!给我放箭啊!备好的石块都往下扔!人呢?人呢?!”
      “使、使君,我们的人,已经不到一百了……”
      “弓箭、石块、木头,都快要用尽了……”
      围上来的几个将士,有的瞎了一只眼,半个头都缠上了血淋淋的绷带;有的一只袖子已然空空荡荡,半身的血染红了勉强站立着的地面。
      “城中的男丁都到了吗?”田布几欲癫狂,转头朝着城内大吼,“让他们都给我搬石头去!若是魏州城破,谁也活不了!”
      千钧一发之际,身着布衣、怀抱巨石的身影总算陆续赶到。征用男丁的命令还是不到一刻之前下的,他们来得已经足够快了,可在如此灼心的时刻,一分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姑且算得上称手的武器,就这样,接连有几座架上城楼的云梯被推到,一个又一个叛军士卒被从天而降的石块砸落在地,守城的魏州军一时间感受到一丝希望的曙光,连带着精疲力竭的身躯都恢复了不少力量。
      “搬!继续搬!”
      一把卷了刃的剑冲着两个帮忙搬石的男子粗暴一指,将两人吓得一哆嗦,随后话不多说,准备跑下城楼继续运送石块,谁知猝不及防一道黑色的身影一闪,刀光堪堪擦着其中一人的发巾而过。
      “干什么?走啊!”
      “走、牛二,快走!”
      他们来不及对帮忙架住那一刀的士兵说一个谢字,慌慌张张便要逃离,可身边炸开的一道道血光、刀光、哭喊、怒吼,几乎令人晕头转向,举目所见似有千百只利刃在同时对准自己,根本无法分清谁是敌、谁是友。
      于是他们被冲散了。
      “啊啊啊——”
      刺耳的惨叫骤然冲破云霄,男子猛地一回头,只见刚刚还与自己相助着搬运石块的同伴、那个叫牛二的邻家阿兄,就这么在慌不择路的躲闪间翻下了城墙,直直地往下坠去。
      “牛二!不要啊——”
      他肝胆俱裂地望着牛二在城楼下绽成了一片血花。

      不知过了多久,史宪成无奈地伸出手挥了挥,示意停止攻击。
      “公子,念在昔日老令公的情分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仰起头朗声喊道,“在下诚心与君和谈,只要降了,全军上下必不会亏待于你!”
      “住口!”城楼上的田布居高临下骂道,“无耻小人,你还有脸提家父!”
      刚刚一番恶战下来,身边所剩之人愈发少了。史宪成投靠王廷凑时策反了魏州军两千多人,使得双方本就悬殊的兵力更加雪上加霜。
      其实事到如今,他们各自心里都清楚,这一战的结果,早已注定。
      “够了!”
      仅剩的几个守城将士正静等着田布下令死战到底,没料到身后竟猝不及防传来一声大喝。
      “究竟还要死多少人你们才肯罢休?”男子走出人群,颤抖着跪了下来,哀求着朝田布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田使君,降吧!”
      田布握刀的手瞬间攥紧了,“你是何人!你竟敢……”
      “您去看看!”他的身上也挂了几处伤,却不顾疼痛大喊大叫起来,听之格外歇斯底里,“那个摔下楼、摔得四分五裂的人,他媳妇才刚刚生了孩子,月子都没出!他做错了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叛贼来犯就该抵死不降!”
      “那是你们!”
      男子胸中气血翻涌,已然一发不可收拾,“你们高高在上的,当然不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口中的食君之禄,还不都是我们农人一粒一粒种出来的吗!每逢赋税,我们又何曾拖欠过半分!如今要我们平白送命,难道也要乖乖就戮吗!”
      “你所忠的君,待我们不好!不好!”
      “我们只想过上太平日子,有错吗!”
      他吼得声泪俱下,几度破音,听之格外凄厉,很快,沉默的百姓之中响起了啜泣声。
      “降了吧!田使君!”
      “投降的结果犹未可知,可这样顽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今天你死在这儿,自会有人抢着替你歌功颂德!可我们贱命一条,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能多活一刻是一刻啊!”
      “……”
      田布望着眼前不可置信的景象,攥紧的手有些松动,亦有些茫然。
      他们有什么错?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身边仅剩的几个残兵败将,再回过头望向城外,那么多的叛军,少说也有千万之众。
      什么是错呢?什么是对呢?
      阿耶,告诉我。
      眼前的一切,忽然间令他感到头晕目眩。
      随后,他看着群情激动的百姓争相涌到城门口,手忙脚乱地将城门拉开越来越大的缝——其实刚刚在攻城的时候,那门就已被破坏得残破不堪了。
      自己本就什么也阻止不了。
      这世间,可真荒诞。
      他站在大道上,望着城外的玄色衣甲骑马穿过了城门,望着他们全身上下一丝不苟的干净与体面,以及逐渐清晰的一张张面貌。
      原来路的尽头,是这样。
      阿耶,对不起。
      儿真的,力不从心了。
      他惨淡一笑,举目最后看一眼这片天,随后横刀脖颈,霎那间,血色映着霜刃,挥洒出无数蝶舞蹁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可怜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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