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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青萍之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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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春风拂暖意,纤影绕画梁!”
“好!杜十四免罚酒!”
“下一个……文饶兄,到你啦!”
雕梁画阁,妙音暖香,一派笙歌满堂,好不热闹。近月阁内围坐一圈的高官贵胄中间,女子衣袂翻飞如云,以柳枝为剑,一步一吟诗,一舞一生尘,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引得众人目不转睛,纷纷以她的燕姓为诗眼,相和而歌。
这位燕娘子的身段宛转却不娇媚,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伐皆轻巧利落又有力量,不似寻常花柳之乡中长成的芍药,倒似苍山绿水间开出的野梅,对于那一双双见惯姹紫嫣红的眼睛来说,实在别有一番迷人之处。
难怪甫一出道便名满京城。
好在这位陇西李氏出身、历经四朝的李尚书面子够足,自剑南东川还朝的这一天,莫说这位千金难买一笑的当红名伎了,就是大半个朝堂的重臣,也被请了来替他接风洗尘。
正北座上的李逢吉此刻心情大好,可却也不似一旁宾客席上的李宗闵那般沉醉忘我得几乎要与乐人们舞在一处,不知今夕何夕。他毕竟年轻气盛,这样不可方物的佳人在侧,难免有些兴奋难自抑,殷勤得连作几首不说,也连连邀请宴上的同僚或打令或联句,醉醺醺的氛围在他的调动下,更显热烈非凡。
可他没有发觉,被他点到名的李德裕,自一开始就一语不发,直到现在。
“我作不出来。”
“哎呀文饶兄文藻绝伦广为人称道,怎么忽然谦逊起来,”李宗闵端起酒盏摇摇晃晃地凑到他近前,“再说了,谁人不知你们翰林三俊闲时便诗酒相邀,连飞百篇……”
李德裕只觉愈发烦闷,干脆不理他,起身便往外走。
“哎你去哪儿啊?”
“茅房。”
“……”
离开吵闹的厅堂步入后院,方觉月色如水,凉风习习,被酒气熏得混沌的头脑也清醒不少。李德裕逃了出来,一直逃到一处听不见乐舞声的角落里,随后便什么也不做,就那样望着庭中修剪精巧的灌木丛发起了呆。
远处灯火阑珊,一群拿着寻常百姓一辈子挣不到的厚禄的人正醉死温柔乡,可千里外的河北,硝烟未散白骨曝野,田家父子尸骨都未寒啊!
满腹心事尚且来不及消弭,却不得不碍于人情世故,来这儿替人赔起笑脸。
他忽然想到了元稹。
那人倒是乐得清闲,扔下一句身体抱恙便关起门来谁也不见。也不知他这一遭罢官,能不能因祸得福一些?
“李损之自剑州回来尚且不记与阁下在去年科场舞弊一案中的前嫌,怎么阁下反倒这么驳他的面子。”
白居易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一番话在他听来满是奚落之意。
李德裕瞥他一眼,“我同白舍人不一样。我乐意驳谁的面子,全赖先父给的底气。”
“哈哈,也是。有家底就是好,不似我与微之,须得如履薄冰一般在这朝堂上周旋度日。”
“……长袖善舞如你,刚刚在席上全程做哑巴不说,现在不也同我这刁蛮任性之辈一样丢下满堂主客跑出来了么?”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又不愿真的吵起来,于是随意坐在了一块石头上,眼不见为净。白居易见状非但没有半分走开的意思,反而不依不饶凑了上去,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就对他这个说话都带刺的人兴趣这么大。
“深州之围未解,魏博又全境失陷,不出几日,定会有人奏请和谈。”
“和谈,哈哈,”李德裕被他一句话瞬间挑动得气血翻涌,“这么看来白舍人也赞成这么做了?给犯上作乱的人加官进爵、封侯拜相,任由数万将士和百姓枉死?”
白居易眼中泛起一丝波动,藏在衣袖中的手紧了又紧,足足半晌方才开口,面沉似水道,“不然呢?徒然虚耗下去,等着死更多人么?”
“……”
他一时语塞,背过脸去生起闷气。
“和谈过后,又将是一轮无休止的攀扯撕咬。你不日就任承旨学士,最好对近来归朝的所有人,都多加小心。”
“什么意思?”
抬眼看去,白居易整个人都没在这墨染的夜色里,眼中一抹清寒月色彻底替去了他惯常示人的和煦温暖,变得凛若冰霜。
“去年科场一案,有圣人身边的內监自贡生处强取钱财;今年河北战事一起,多处粮道、转运仓趁势将积压数十年的陈粮混入军粮之中抛售一空,不知有多少人乘国难关头中饱私囊。聪慧如阁下,想必能知晓,这背后有谁的默许纵容,更应当知晓,将来世路前程,最不能信任依靠的,是谁。”
四下里一片寂静,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对方,一者似一潭无波井水,另一者却浑似要化作一把剑,直欲探进这潭井水之底。
“在下何德何能殊幸至此,得白舍人这番关心与提点?”
“信不信、信多少,李学士自有真知灼见。”白居易再近一步,低沉的气声几乎和夜风融为一体,“于我而言,害你,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李德裕拖长音调,意味深长道,“既然知道这些事,为什么要瞒着你最好的朋友,反而用来提醒我?”
“你又怎知,我没告诉他?”
“你当然没有。”他背过手,目光再次移向一旁,“他若知道圣人这些小动作,只会死谏到底,然后与王守澄、魏弘简之流不死不休……”
随后话音一顿,似是恍然大悟一般,“所以你终归还是为了他?”
白居易却笑了,“他的确很重要,可再重要,也并非我的全部。”
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如若不成,那今生这桩梦,便到此为止吧。
“二位请回吧,莫要惹得诸位郎君挂念。”
背后的人声出现得毫无预兆,两人回过头,只见一个女子站得远远的,正低着头朝自己的方向行万福礼。
她看着眼熟,可不就是酒宴上那一舞动四方的乐伎娘子么?
李德裕瞬间紧绷起周身,几步跨了过去冷冷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妾没听清,也没听懂。”她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未起身,一眼看去只能看到她云鬓上一朵鲜妍的假芍药,“外头凉,李尚书特意遣妾来邀二位尽快入席,以免冻着。”
李逢吉任尚书的敕牒还没正式下来,她倒十分有眼力见儿,学着在场的宾客直接称其为尚书,而不是郎君这个大众称谓。
“那就多谢关怀了,外头的确冷,我们这就回去。”白居易轻拂两下衣袖,眨眼间又恢复成那个温厚的谦谦君子,冲李德裕挑了挑眉便转过身往回走去。
……这个白乐天,也不知到底怎么想的,话里话外说要帮自己,可帮什么?怎么帮?他如何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又想要什么?
他的话,该听吗?
“郎君?”
李德裕回过神来,匆忙应了一声,随后忽然想起自己方才的态度实在有些蛮横无理,便后退一步站定,端正地同燕娘子道了声歉意。
后者乍一听,下意识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莞尔一笑道,“得郎君如此礼遇,是萧萧之幸。”
“潇潇?这是娘子的名字?”他顺口一问,“风雨潇潇,鸡鸣胶胶,可是由此而来?”
燕潇潇复又低下头,眼底笑意不减,“是。”
他们一前一后跟上白居易回到宴饮的厅堂,可刚一靠近,就听到里面传出的嘈杂动静,似乎还有杯盏砸地的声响交错其间。
是什么人吵起来了?两人大感不妙,赶紧跑上前去,映入眼帘的竟是李景俭正指着杜元颖的鼻子破口大骂。
“赦免国贼?扩地赔款?你下一步干脆让他们自行开宗立庙得了!”
他气愤得双目赤红似要喷火,若非有人拦着,怕不是要直接冲上去拳脚相加了。杜元颖被这架势唬得一愣,反应过来后也变得恼羞成怒,与他你一言我一语对骂起来。
“你有本事怎么没上战场平乱去?在这里充好人逞英雄有什么用?”
“那也好过你置大唐的名节于不顾,一副贪生怕死的嘴脸,连装也不愿装一下!当初放任朱克融坐大的是你,请令消兵、损己利敌人的也是你,现在打不赢了,上赶着卑躬屈膝的也是你!你这种人,丢到河北荒郊里去喂狼都不如寻常畜生来得鲜!”
……
杜元颖好歹身居相位,被李景俭一个谏议大夫这样骂,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当场大吼一声,要和他拼命。
自己出来之前不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闹成了这样?白居易来不及细想,连忙和李德裕七手八脚将李景俭强行摁住,加上周围其他人的配合,这才不至于把一场酒宴变成一出乱七八糟的道场。
混乱中,他的目光无意间瞟到了正位之上的李逢吉。
怎么他似乎也不太生气?反倒看得津津有味似的?
长庆二年的年关过得不太平,大明宫中那些太过铺张打眼的声色歌舞都被取消,对李恒来说,着实有些死气沉沉了。
没意思,实在没意思。
他心里不快,慢慢的脾气也暴躁了许多。宫中自他登基之初便有那么一些规定——对元稹,宫人需称其为元才子,他的诗也常常被拿来讽诵,每逢年节、庆典尤甚。这规定原本也不严,更像是一股风,宫人照做哄得李恒开心,一时说错嘴喊成了官职也没什么,可自从元稹出了翰林院为工部侍郎后,李恒在这一事上就忽然变得上纲上线起来。
比如,眼下就有一个宫人在殿外一处角落里挨板子,凄惨的讨饶声不绝于耳,原因不过是错将元才子喊成了元工部。
李德裕应诏前来时,远远看了一眼那个被打得血淋淋的可怜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陛下这是要把微之放在火上烤。”
他请过安,直言不讳道。
“……朕就是拿真火烤他他也不敢怎么样!”李恒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见了李德裕这张脸不由得便想收敛些,于是招呼侍从叫外边停手,免得鬼叫不停惹人烦。
“朕问你啊,是不是这赦免诏书一下,河北那俩货就能停手?咱们的生活就能恢复如初啦?”
李德裕:……
“说不准。可能就此停战,可能置之不理,也可能以尚在围困之中的州郡相要挟,向朝廷图取更多奖赏。”
“那、那怎么能行!”李恒不安分地踱起步子,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再次招来侍从,“把杜元颖也给朕叫来,捅这么大个窟窿,他要不给朕解决了朕要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