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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思归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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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风略略柳欣欣,晴色空濛远似尘。
弘文馆坐落在宣政殿东面的重重院落里。此刻本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杨柳新芽尚未结成浓荫华盖,但好在是个晴朗无云的日子,到了日上三竿时分,空中已然浮现出融融暖意。
朱红雕栏的长廊间偶有年轻的学子抱着书册纷纷走过,那样青春洋溢的脸庞,与春日里的朝阳实在相衬。这一幕不知令白居易想起了什么,远远地驻足观望了许久,直至路过小吏唤他一声“白舍人”方才回过神来。
年轻的时光,终归一去不返呐。他轻轻喟叹一声,随后穿过又一重院落,走进藏书阁内。
淡淡的药香隐隐浮现,果不其然,元稹的身影停在一座书架下,正全神贯注地翻阅手中的书。他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脸上也多显了几分气血,想来过去几日闭门在家的确调养得当,望之总算能令人放心些许。
“度地、五辅、水经注、齐民要术……连千金要方和伤寒论也有?”白居易翻了翻一旁书案上被元稹摊得七七八八的书,饶有趣味地冲他一回眸,“微之这是打算把救苦天尊的活儿也揽到自己身上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既然来工部了,就多研究一下工役之道,总能派上些用场。”元稹笑道,拿着书走到书案边准备开始抄抄写写。
两个人依旧分坐在桌案的对侧,不需要只言片语的知会,一如若干年前秘书省的窗下,曾经历过的千百次那样。
“我看你这桌上,大半都与物候、水文等自然之象相关?”
“是啊。”元稹收敛了笑容,顺着白居易的目光依次打量过眼前的书,“自然之象非人力可控,了解得越多,越能在下一场天灾来临之时,稳住自身的阵脚。”
“倘若仅仅这般用场,那我还是更愿它们永无上场之机。”
……元微之啊元微之,明明就在不久前背上那样一个天降冤屈,居然跟没事人儿似的跑来弘文馆心无旁骛看起书,为将来一场场不知降临在何时何地的风霜雨雪操心?
他总是这样,但凡对一件事用功起来,那就是实打实的一心一意,任外界如何惊涛骇浪也无法使他有丝毫分心。可此时此刻,他难道就不能稍微多顾念自己一些么?
白居易有些发愁地望着他,可终归不愿打断他放在心上的一切,就这样陪伴了许久。
“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元稹抬起头,对上他一双装满心事的眼睛,“和致用相关吗?”
“猜对了。杜相国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两日前在圣人面前力请严惩,今早中书就传来消息,出为漳州刺史。”
“……”
那天晚上李景俭当着一众朝臣的面把杜元颖骂得狗血淋头,后者当然不服气,任谁求情任谁劝也没用,短短几天就成功说服皇帝给他安排了去处。元稹在告假的那些天里只见白居易一个客人,自然也知道此事,可杜元颖动作实在太快,根本没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就轻轻松松报复了回去。
“这个致用,去年把他从建州调回来就颇费了一番力气,这下可好,我已不在学士之位上,还怎么帮他。”
“往好处想,至少他是因口角之争横遭此难,好解决,而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利益纷争。”
白居易瞧见他一副头疼的样子,只好安慰道。
杜元颖这口恶气出得干脆利落,可本人却也不怎么轻松——那天李恒答应贬斥李景俭可不是白答应的,作为条件,自己得想办法叫河北的王廷凑、朱克融两人停手休战。当时杜元颖正在气头上,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事后却悔恨万分,自己要有这能耐,那不都能抵百万雄师了!
可答应天子的事不能不作数,只能硬着头皮上。他思来想去,那两人想要的无非就是多要点钱财盘踞一方,自己当个地头蛇而已,那就让他们当去,再多给点封赏,应该能见好就收吧?
这买卖划算,那就这么办!于是当即开始写信,打算让河东前线的裴度帮自己这个忙,去同王、朱二人和谈,争取一月之内平息战事。
裴度一看信,禁不住一阵冷笑,和谈意味着什么?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掩盖不了御敌不力的事实,自己凭什么要替他去向叛镇屈膝低头?
这并非在向叛镇委曲求全,实乃对其施以天家恩泽呀,裴司空。杜元颖早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不紧不慢耐心劝说道:这仗打不打得赢,您领兵在前可比在下清楚,硬犟下去,除了虚耗国力,又有什么意义呢?此其一;其二,这场战争由王朱二人挑起,经各路兵马力战才使河北以外地区免受其害,已是大功一件,又不是以战败方的立场论割地赔款之事,有何屈辱可言呢?
再说,朝中众人皆已知你裴司空肩负平乱重任,阁下若一再推脱落个办事不利的名声倒还在其次,可莫忘了那个元微之可是自去年科举一案之时就与您有隙啊,最近又因您弹劾被免了学士去了工部,这等积怨,若是被他抓住了机会,可想而知会对您下怎样的手?
您说是么?裴司空?
长庆二年春,李逢吉入朝召为兵部尚书,总武选、车马、甲械之政。他本人曾在李恒为太子时入东宫侍读,算是深得当朝天子的宠信与依赖,于是就在外任藩镇刚刚三年届满之际就被急匆匆召了回来。
半年的战争开支消耗颇大,按理来说,他这个新任兵部尚书当在眼下最忙碌的那一批人之中,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先是在回到长安当天大方地宴请了几乎所有将来要在朝堂上共事的同僚,接下来的几天里,也不过探探亲、访访友,或是应皇帝的诏,入宫陪着叙叙旧。
“朕就和先生说心里话吧……这个天子当的,怎么说呢,朕总觉得缺了那么点意思。”
太液池水在连日来的晴日照耀下积蓄起了暖意,随着水汽飘散四方,相当舒适怡人。李恒拉着李逢吉在池畔的楼阁中连饮数盏,随着酒气上头,说话也变得有些大舌头。
李逢吉温言笑道,“做这万民之主,担子自然重,陛下发此感想,于社稷而言算好事呀。”
“倒也不是说平日里压力重,这不有朝中一干能臣在相助嘛。”李恒歪靠在坐榻上两眼放空,“先生也说了,朕是万民之主,全天下都得听从朕的旨意,可莫说那两处叛镇了,自登基以来就总有人这不满那不满,给朕搅和的,想看个戏打个猎,放松放松都不得安心……”
“劝谏之言,总归是不那么动听的。”
“可做皇帝的难道不是知人善用最重要嘛!朕若真如他们所愿那样全能,那要他们有何用……”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越来越激动委屈,“朕都已经给了他那么高的官位权势,他倒好,朕无论做什么都不满意、都要来劝谏,哪怕当时朕亲手处置了皇甫镈这佞臣也只得来几句质问!一声由衷的赞赏都没有!还、还有那些诗,一看就是溜须拍马之作,没有半点真心!”
李逢吉叹了口气,招呼一旁的小宦备下醒酒茶。
到底还是年轻,在最容易矫情的年纪登基为帝,又偏逢多事之秋,也难怪闹起别扭来这么拧巴。
“陛下这是心事装得多了,在这高墙之内,也无甚消解之法。”他一面劝说,一面亲手斟了茶,“不妨微服出宫去,多在坊市内走走看看。”
出宫?李恒回忆了一下,自己出宫倒是不少,但每次出门不是被前呼后拥着就是沉浸在平康坊的歌舞戏乐之中,换个地方醉生梦死而已。
“观民生百业,同样是件有趣的事,且只要陛下对此上心,于朝政诸事上也有益,到时做出了成绩,莫说个别朝臣了,天下归心也是理所应当。”
天下归心……倒也不必,个别人归心也就行了!李恒光是想想就有些兴奋,连连点头称是,顺便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瞧见人家没,话明明可以说得这么好听又好用。你就是敷衍,就是装都不愿装一下!
“现在就要备下王廷凑的昭雪诏书?”翰林院西垣小楼内,李绅陡然抬高的音量震得窗外的飞鸟一阵骚动。
随后又不情不愿压了下去,忿然道,“一个月前都还喊着要给田令公报仇,誓诛王贼不可呢。”
李德裕沉着脸快速翻动手上的几封奏章,看上去冷静许多,说道,“毕竟现在的唯一目的,是不计代价另其撤兵。别忘了,深州可尚在围困之中呢。”
“行,那就给他洗!不过说好了,这昭雪诏我可写不来,别找我。”
“放心,不要你写。”
“白乐天也写不来,我也替他推辞了,别找他。”
“……知道你们三个情深义重,可我也从不强人所难,公垂倒也不必思虑得这样周全。”
“嘿嘿,文饶自然是最令人放心的。”
他们收起奏章,望一眼窗外的日头,见时辰尚早。
“这会儿应当都往中书省去了。公垂要一起么?”
“议河北和谈相关事?”
李德裕挑挑眉,没说话。
两人关上门,一前一后出了翰林院,朝着东面中书省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