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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莫入红尘去 ...

  •   “那就这么说定了,先把昭雪诏书尽快拟出来,争取令王廷凑撤出深州,后续的封赏看他表现再议……”
      中书省外院正中的堂屋是不同职属朝臣聚在一块议事的惯用场所,每天迎来送往一批又一批神态各异的面孔。今天这场聚会自是为了洗雪王廷凑一事而存在,现场的一众人里,除了翰林院两位李学士、中书省几个知制诰等老面孔以外,还有一个人大家不甚熟悉,但却不容忽视。
      “还有一个问题,这宣慰使谁来担任呢?”
      不知是谁出声问了一句,这下子,在座的一行人皆沉默了。
      宣慰使,顾名思义得去往宣慰对象王廷凑跟前宣读诏谕,此外还有一重要任务,那就是说服他尽快撤兵深州。裴度近日里曾送回朝一封奏报,是他与王廷凑初步和谈的结果,条件正是昭雪加上封赏,缺一不可。
      可即使当成做买卖,这么大一件事,也断没有将价码一次付清的道理,何况对方还是个叛国的逆臣。与这样的人做交易,只能先替他昭雪,等他撤离深州后再给封赏。所以这宣慰使非但嘴皮子要利索,胆量更不能小,须得面对王廷凑随时翻脸不认人的风险。
      平心而论,这桩差事必然吃力,讨不讨好却难说,自然不会有人乐意去做。
      “在下心中倒是有个人选,”李逢吉自议事起就没怎么说话,只专注听其他人各抒己见,此刻终于慢条斯理开口道,“兵部的韩侍郎,诸位看如何?”
      “韩退之?”
      “他文采确实出众,倒也是个绝佳人选。”
      有人小声交头接耳,有人连连点头称是,李逢吉作为韩愈的直属上司推举他也在情理之中,一时间没有半声异议。
      “李尚书,现在确定宣慰使人选为时尚早,不妨等诏书拟好后再行决断,如何?”
      李逢吉循声回头,见白居易正望着自己,谦逊温和,端方有礼。
      “已经不早啦,白舍人,”他失声笑道,“咱们等得及,牛使君可仍身陷深州重围之中,如何等得及?”
      “在下只是觉得这么大的事,至少应当问过韩侍郎本人的意见……”
      真是荒唐,一个两百年基业的泱泱大国现如今要沦落到与一方叛镇讨价还价的地步,派出一个宣慰使都无法保障人身安全,若要挑人,那些有权有势的当然碰不得,也只有一个自潮州回来没多久、既无权贵靠山也无有力人脉的韩愈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白居易还想再辩,却见一旁的李绅正神情严肃地冲自己使眼色,只好暂时作罢。

      第二日一早,李逢吉来到尚书省兵部当值,刚一进院门,就见一人迎了上来,看上去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晚辈元稹,有事想向尚书阁下请教。”
      他端端正正行了礼,不卑不亢,谦逊从容,及至抬起头来时,李逢吉方才一愣。
      眼前这个人看上去比自己年轻许多,身量颀长如松竹不说,偏偏还生得一副好样貌,尤其是那两道剑眉之下的眼睛,这样的浅色这样的光芒,比之真正的琥珀也不逊半分。
      这双眼睛,不似寻常人之物,倒像是一只鹤。
      名为仙禽,实则勇悍,可搏鹰。
      “元才子大名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真青年才俊。”李逢吉热情地同他客套两句,顺手邀他进了堂屋。
      元稹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晚辈觉得,韩侍郎任宣慰使一事,还需三思。”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看来你的朋友,格外重视你呀。”
      “也并非重视不重视,昨日中书省议完事,不出半日,大半个朝堂都传遍了。”
      “哦?那韩侍郎本人呢,他至今还尚未找过老夫。”
      “李尚书,”元稹深吸一口气,沉下声近乎恳请地说,“韩退之自潮州回来一身伤病至今未愈,如何经得起这样折腾?王廷凑是什么人,连田令公都难逃其毒手,无论如何,这宣慰使也应该让有自保能力之人担任,万一出了差错,也能多些生机。”
      李逢吉直直地注视着他,脸上笑意不减,“元侍郎实在多虑啦,再凶恶之徒,也不敢对使臣动手,何况,事成之后于韩侍郎而言可是不折不扣大功一件,友人建功立业,阁下应当高兴也来不及啊。”
      “平安尚且难以保障,又何谈立功受赏?”
      “如此说来,可就难办了。”
      见他毫无退让之意,李逢吉反而越发起了兴致,“我倒是又想到一个人选,文才辩才俱佳,也比韩侍郎年轻些、懂得自保一些,不知这位,可堪胜任否?”
      元稹双手不由得攥紧了。
      “谁?”
      “白舍人,白乐天,你看如何?”
      他话说得极轻,目光却一刻不离眼前人的面容,似在意味深长地探寻。
      不出所料,眼前人一语不发,如同暴风前的片刻宁静。
      “李虚舟!!!”
      这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喝连元稹自己也始料未及,破口而出之时,连探窗而入的晨光也几乎被震得抖了一抖。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强行压下了火气却说不出话,只紧紧锁住眼前这道目光。乐天说得没错,这位李尚书,面相实在让人不舒服,一双眼睛陷得太深,鹰钩般的鼻子又太锋利刺目,无论在哪里与他对视,都像是被阴影处刺出的一道暗箭架住咽喉一般,坐立难安。
      可即使面对这样一声无礼的大吼,李逢吉也未显露出半分情绪波动,脸上那早已凉透的笑就如同一张面具,望之愈发令人心恻。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无波。
      “阁下舍不得白舍人,那不叫他去就是了。”
      “晚辈一时心急,还望李尚书见谅。”元稹深吸几口气,眼前几欲发黑,强自镇定下来后也知自己这一趟必然无功而返,也不愿再浪费时间,“今日冒昧来访,是晚辈唐突,改日自当登门谢罪。”
      “莫要客气,都是为了国事,何罪之有呢?”李逢吉抬手示意他不必虚礼,整个人背着光沉浸在阴影里,“只是元侍郎啊,还是听老夫一言,太过感情用事,在这朝堂之上可不会带来好处。”

      只一会的功夫,外头的天色就已变得大亮。元稹苦恼地望一眼大明宫的方向,自己昨天听说韩愈被举荐为宣慰使的事,当时就想面圣进言,可又意识到自己既不在翰林院了也不在中书省了,哪儿还能那么容易进宫见李恒去?于是便乘着同在尚书省的方便先来见了李逢吉,结果不出意料吃了瘪。
      这工部侍郎的身份实在尴尬,只能终日困在大明宫之外的尚书省中,一概要事既碰不得也无从知晓,平日里上值的时候,就连见一见翰林院和中书省内的旧人们都难。
      不行,这样下去,铁定不行。

      宣慰使这一职责最终还是落在了韩愈头上,顺顺利利地,近乎毫无波折。二月伊始,他便带着那封昭雪诏书,跟随使团踏上了东去河北的路,好在此时天气渐暖,不似那年远谪潮州的严霜酷寒,雪拥蓝关马不前。
      这天夜里,中书省内值夜的白居易闲来无事,正翻看着近来新作的一些诗稿,忽然间门扉被扣响,一看来访人,是李绅。
      “怎么了,大半夜里跑来串门?”
      “……微之在翰林院时不也经常同你大半夜的相互串门么,换成我就不习惯了?”
      “非也,”白居易认真纠正道,“我与他串门都是在黄昏之后不出一刻,不算大半夜。”
      “……”
      行行行,你俩有情调。
      白居易嗤笑一下,把他请进屋,随手拿过一壶梨花春酿,“看你愁眉苦脸的,出什么事了?”
      李绅闻言,整个人一屁股砸在坐垫上,接连深呼吸两下,方才冷静下来解释道,“今天下午,圣人同李逢吉一起,将翰林院造访得彻彻底底。”
      “李虚舟?只他一人陪同?”
      “是啊。”
      这样吗?白居易心想,看来这位李尚书在天子心里的分量倒是不容小觑。
      “其实来就来吧原本也没什么,只是李逢吉张口闭口就是文饶的父亲,给人家李忠懿公从头评议到脚……我瞧着文饶的脸色,真是十二分的不自在,估摸这会儿还在边值夜边生闷气呢。”
      李绅摇摇头,“算了算了,还是莫要背后议人是非。对了乐天,其实我有件事始终想不明白,裴司空与王廷凑和谈……就这么成了?”
      “使团可都已经出发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过去半年里打得不可开交,敌强我弱这谁都看得清,他王廷凑就这么答应和谈了?放弃了?”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白居易的声音沉了下来,转过身从书箧里翻出张地图抛给李绅,“除了昭雪与封赏,他们和谈时答应的其他条件,我不是没猜过,最有可能的……你先看看深州在什么地方。”
      一看地图,只见深州北、西、南三面的州镇都已陷落在王廷凑手中,换而言之,深州早已是孤岛一座,若想休战和谈、保牛元翼全身而退,这座孤岛多半是留不住的。
      李绅有些不可置信,抬头看一眼白居易又低头看一眼地图,如是反复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颤抖着问道,“给了封赏、又要给一座城……这、这与割地赔款有什么区别!先帝收复河北不过才几年,就这么打所有人的脸!这不是奇耻大辱是什么!”
      他心里难受,抓起那壶酒就往嘴里灌。
      “别激动,公垂,”白居易见他喝得太急呛到了,连忙夺下酒壶,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慰说,“这只是猜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使团才刚出发,至少先等一等,万一有好消息呢?”
      “不会有好消息了。”
      他舒出一口气,那表情看不出在笑还是哭,“大唐的气数摆在这儿,河北那个地方,再不会有好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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