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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明镜有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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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饶老弟啊,损之他性子就是这么腼腆,那天不小心惹你不快,自己又不敢当面解释,这才托老夫来向你多嘴两句,若他有什么思虑不周的地方,老弟尽可放心大胆吩咐,只要不与他形同陌路就成,他可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
夜半时分,李德裕在翰林院东堂的承旨学士寝屋内与一豆昏黄的烛火相顾无言。白日里李逢吉伴着圣人来此盘桓的场面历历在目,尤其还被他莫名其妙暗示一通,就好像是自己蛮横在先,欺负老实人一样。
他说的自然是自己接风宴那晚发生的事,只是自己的记忆几乎全集中在了李景俭身上,现在细想起来,自己当时无故冷言相对,态度的确不那么谦和有礼。他对李宗闵不算很熟悉,只知道他进士出身,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走到中书舍人的位置,不可不谓坎坷多舛,自己无意间几句闹情绪的话,也难怪会被记挂至今。
多大点事,得空道个歉赔个礼也就行了。
他默默开解好自己,熄了灯安度余下的夜。
翌日正值旬休,李恒却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又是沐浴又是熏香折腾了好半天,随后又亲自在一群捧着各色衣物的内侍之中挑挑拣拣,最终挑中了一件平日里不常穿的绛色团窠纹的云锦衣袍,再加上一对羊脂玉佩,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容光焕发,俨然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
“可算把爱卿盼来了!哎还是在翰林院中见起面来方便……回头找个时机,朕可一定要把你调回去……”
元稹恭敬地行过礼,心知李恒不过随口一句客套话,便也以玩笑般的口吻答道,“如此一来陛下定会遭百般为难,还是不要为了臣劳心费神了。”
“怎么?”李恒扶他起身后也不撒手,再凑进一步,“爱卿是真为朕好呢还是不相信朕呢?”
“……臣不敢。”
“行了,头抬起来。”
李恒被他客气得急了,生硬地命令道,随后在他面前伸展两下胳膊,开始一边踱来踱去一边翻动起元稹刚刚进献的诗稿,动作大得几乎掀起了一阵风。
这模样,一看就知道注意力根本不在诗上。元稹暗暗叹了口气,开口夸赞道,“陛下今日看上去风姿尤甚。”
“哦?尤甚到何种程度呢?”
“……自是美无度。彼汾沮洳,言采其莫。”
李恒一听,眼睛都亮了,再瞧一眼他,只见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竟难得带上了三分怯色,就那样望着自己,如一潭秋水。
他对这回答满意极了,随即豪气地挥一挥手,“爱卿难得主动哄得朕开心,说吧,想要什么,朕全答应你!”
“臣想要的自然是能时时伴君左右,替君分忧,”元稹压着嗓音说道,声音比之平时都柔和了不少,“陛下定然早已明了臣的心意。”
元稹往宫门方向去时,赶巧碰上了正欲出宫回家的白居易。
“圣人召见你了?还挺早。”
两人自然而然走在了一块儿。这个时辰放在平时才刚刚开始早朝,晨间的风还满载着寒凉,尽管天光已然大亮。白居易见他微微低着头,眉宇间写满心事的样子,干脆疾行两步绕至他跟前,伸手一把捧住了他的半张脸。
后者茫然一愣,睁大的眼睛罕见地显露出一丝呆滞。
“咱们去哪儿?”
“曲江,如何?”
白居易说着便收回手准备上马而行,谁知元稹意犹未尽,反倒不乐意了,顺势抓住他的手不放。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各自牵着马,在大街上缓缓走着。
人间走马,奔流往复,眼前纷繁的喧闹,落在元稹眼中却是一道别样的好景。他浅浅一笑,“我昨天求见的,借了献诗之名。那个王公公,倒也没有刁难。”
“王守澄?”白居易有些出乎意料,“你找了他?”
“嗯。”
“圣人可答应你之所求了?”
“……我也不知道。”
他的话说得轻松无谓,可眼神却有些倦意,无意识地揉搓着另一只手上被李恒握过的地方。
天子待臣下,自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去求一个宦官,于他而言实在不能不算一道难关。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不如我去。”白居易不知道他去见李恒这回事,也没追问,只捏捏他的手,“我这些年左右逢迎惯了,比你更适合做这些。”
“乐天。”
元稹匆匆打断一声,可又不知能解释些什么,沉默一阵过后,方才开口道,“其实这些对我而言,不算什么违心之举,这次若不成,我也会另寻他法。”
“年过不惑,我想要的,却始终未能得见。乐天,我不愿再徒然虚耗下去了,权势也好名利也罢,握在手里方有资格论平生志,这个理,也该认了。”
“所以今日所作所为,我不觉难堪,更不觉委屈。”
白居易注视着自己毕生的挚友,心底涌出阵阵苦涩。
“怎么会不委屈呢。”
“我……”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么。”
他继续缓缓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望着眼前的人潮人海,“自相识之初,你就对万事都特别讲究,纸页折了一定要熨平,案台上更是见不得一点灰,每到一个地方,总要花上好一番功夫亲自去打扫,任何人代劳都不放心。对待身外之物都尚且如此,这样的你,怎会打心底里认可那些曲意逢迎之事呢。”
元稹愣了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又听他继续说道,“你方才说的那番道理,我自然也懂,你不愿我做同样的事是为回护我的心意,可我想的却是事情成败本身,这次,微之猜错了。”
干净,什么又是干净?元白金石之交的声名早已遍传时间,世人眼中的你若是不干净,我又怎可能独自清高?
曲江池畔游人如织,早春的燕在稀疏的杨柳枝叶见呢喃低语,那样生机勃发的景象,就像少时经年不改的美梦。
“我们是至交,是知己,你说,哪里有什么事都独自扛着,把最亲密的好友远远推开的道理?”
这是白居易第一次强势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问得元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他叹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隐隐约约一阵雅乐传至耳畔,恰到好处化解了两人之间难得一见的僵局。这乐声不似寻常的丝竹管弦,在这闲情逸趣的景象里太过板正,循声走近仔细分辨起来,似乎是宫中典仪的演奏风格。
两人不约而同对望一眼,四周人群窸窸窣窣的轻声细语随即落入他们耳中。
“是礼部在排演今年的登科宴呢,有官差围着,咱们还是不要靠得太近……”
“进士宴年年都有歌舞乐人助兴,怎么唯独今年还要将他们召集起来排演?”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祭典,有这个必要么……”
“可小声些吧!我家兄长在皇城里头当差,听他说今年的登科宴由知贡举的那位李舍人主持操办,这位可是出了名的小心谨慎、一丝不苟,无论什么事,都能为了不出差错,接连通宵达旦几宿……”
“这么可怕?那排演这种事,他这个身份地位总不会还来亲自盯着吧?”
“听说他去年被贬去了剑州,约莫是被整怕了吧……”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动静自正在排演的乐伎队伍中传来,乐曲也戛然而止,引得围观的人群纷纷侧目——只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舞伎正跌坐在地上,接连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脚腕处明显使不上力。
她焦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脸色胀得通红,一旁的署丞见了,又是斥责又是推搡,见无法强令她站起来继续排演,也急了起来,连忙颤颤地碎步跑至近旁树荫下的一处行障旁躬身行礼请罪。
李宗闵自行障中探出头来,看上去相当不满意。
“你们教坊近来干什么吃的?尽养些不中用的废物,耽搁了就赶紧处理掉。”
署丞答了是,招手唤来几个衙役打算将那可怜的舞伎拖走。当着高官的面出这样的岔子,乐户肯定是做不得了,八成会被充作更下等的奴或妓,可想而知将有多凄惨。
“损之,一点小事而已,何至于大动肝火。”
李宗闵回头一瞧,“微之?乐天?这么巧。”
“难得休沐,出来走走。”白居易与他相善已久,也没怎么客套,指指那舞伎同他笑了笑道,“这小丫头的舞我们方才看了,姿态轻盈步履也灵巧,只是不慎被草丛中的石块绊得崴了脚,实属意外,教训两句就够了。”
说话间,李宗闵随手邀他们入了席,他没有直接回答白居易,反而冲元稹挑挑眉,“微之也这么认为吗?”
元稹也劝道,“无心之失而已,并非大过,何况哪儿有人从来不犯错呢。李七你宽宏大量,就饶她这一回吧。”
“好啊,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好驳二位的面子。”
他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臂,叫署丞停手了。舞伎感激涕零地伏地拜谢,身旁一同排演的姐妹这才敢上手去扶她。
“燕儿,没事吧?”
她不问还好,一问,惹得李宗闵猛地一抬头,“她叫什么?”
几个舞伎连带着署丞见他这样陡然色变,背后顿时一阵发麻,声如蚊蚋嗫喏答道,“燕、燕儿……”
“燕,好啊,哈哈哈哈……”他冷笑着,不知想起了什么,随即向一旁的衙役下令,“将此女没入后廷为奴,终身不得以乐舞侍人。”
舞伎愣住了,连哭喊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两个衙役架着拖离了众人的视野,消失在这一派欣欣向荣的曲江春色里,快到远处的元稹和白居易根本来不及反应。
午后,大明宫含凉殿。
李恒已经把玩手上一方丝帛很久了,先是小心捧着将上面的字一笔一画仔仔细细端详好一阵,随后将它攥得紧紧的,时而抵在胸口处揉搓,时而又把脸埋于其间,大口大口贪婪地吮吸上面的墨香,和残留的一丝隐隐约约的草药香。
他如此往复再三,未见半分倦逆,反倒越发欲罢不能,只恨不能将这写了字的丝帛嚼为齑粉,彻底吞没进自己的骨血。
早上召见元稹的一幕幕清晰得近在眼前,自己不过随口揶揄一句从未请教爱卿书法,没想到他二话不说直接握了自己的手,在这丝帛上写了起来。
“君子俭以能勤,刺不得礼也。”
好好好。
你说什么都好。
他与自己贴得那样近,近得呼出的气息都扑在了自己耳朵尖,痒痒的几乎要着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同他人一样清瘦修长,却格外有力,抓着自己的手运笔,轻重有序,急缓交错,连手背上稍稍凸起的青筋都起伏得那样恰到好处。
难得那人有这么顺从懂风情的时候,那是不是意味着,今后朕想要他做什么,他就会做?
他那样的性子,竟也会为了留在朕身边,如此这般呀。
嘻嘻。
李恒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心情格外畅快。他暗自打定了一个主意,招来内侍,吩咐更衣备马,准备出宫。
“李尚书年事已高,朕是晚辈,也该亲自上门看望他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