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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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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以林刚踏入病房时,看见的就是这个场面。
宁鸟黎站在病床前,宋东然坐在病床上。
他们对视着,对峙着。
贺以林快走两步,不动声色地试探了句:“宁医生,他是出了什么状况吗?”
宁鸟黎觑他一眼,应声:“没有。”
闻言,贺以林稍稍退后一步,再次压低声音,“那怎么还在这个病房里守着?我还以为出事情了。”
宋东然听着他刻意改变的嗓音,眼神飘了飘,有些心虚。
他只是想获得宁鸟黎的原谅而已,而且宁鸟黎也没有因为他的几句话就恢复记忆,他没错,不是吗?
贺以林察觉到什么,把视线落到他身上,眸底某些情绪加深。
宋东然。
你为什么要出现。
*
宁鸟黎晚上做了个梦。
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她在世界的最中央静坐着,没人打扰她,也没人陪伴她。
但蓦然出现了个声音,是女孩子的声音。
是一段对话。
“你别靠近我了,我求求你,好不好,你离我远一点儿,我求求你了。”
伴随着而来的是膝盖跪在地上沉重的声音。
“为什么?我相信你,你没有做那种事,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可是他们都说我有做过,我好迷茫啊,我是不是真得像他们说的那样,会不会我其实就是那样一个人,只不过我自己忘记了而已。”
“没有,你别这样说。”
“我求求你,你别靠近我了,他们也在说你,不是吗?我们现在都成了最烂的烂货,成了最脏的秽物,你别靠近我了,这样会好一点对不对。”
“…………”
“你为什么还要靠近我。”
“我爸今天扇了我一巴掌,他叫我离你远点儿,离贺以林远点儿,他说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离我远点儿,好不好,我们下辈子再当朋友。”
那头瞬间爆发出一声咆哮。
“然后呢!!”
“然后留我一个人是吗?”
“你不觉得你太过残忍了吗?你把我从烂泥巴里捡起来,成为我唯一的朋友,现在就因为谣言中伤你,谣言刺穿你,还顺带着溅了我身上一层血,所以你就要为了你让我受伤害而逃走吗!”
“……..蒋诺虞,我只是个没能力的垃圾。”
“宁鸟黎!”
再之后传来的,就是一阵接着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宁鸟黎惊醒过来。
蒋诺虞。
*
宁鸟黎去找了宋东然,在她醒来后的第二个小时,在凌晨一点钟。
窗户透进来几缕月色。
宋东然坐在床上,他还未来得及睡,就听见宁鸟黎进来的开门声。
她问他关于高中时期的事。
他敛着眼眸,思索了半刻,琢磨着该怎么说既能让宁鸟黎相信,又能不让她想起来高中时候的事。
但沉默了半晌,他发现自己把握不好那个度,有些手足无措。
算了。
干脆如实说吧。
反正他即将出院了,以后几人也不会再次见面,他的心结也已经解开,其他的都随便吧。
他抬眼问:“鸟黎,你想知道什么呢?”
宁鸟黎简单地吐出个名字:“蒋诺虞。”
宋东然把握着措辞,紧紧牙关,“……她是你很好的朋友,后来跳楼自杀了。”
他说完看向宁鸟黎。
这太简洁明了了,有些不真实。
宁鸟黎又说:“贺以林呢。”
宋东然这次有些犹豫,才说:“他校园霸凌了几个男同学,所以被退学了,转到了别的城市,之后就没再见过。”
贺以林一个人霸凌几个人。
这话谁会信。
宁鸟黎抬眼看了下窗外,说:“宋东然,你知道吗,说谎的人,死都不得安宁。”
这话她说得颇为随意。
也正是这样,让宋东然更加得慌。
宋东然连忙摆手,“鸟黎,我没撒谎,我真没撒谎。”
看他的神情,这话不像是在做假。
于是,宁鸟黎换了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要我原谅你。”
这次,宋东然闭口不答。
宁鸟黎沉默地紧盯着他。
她这一盯就是半个小时,一动不动,身子已经麻了,但她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只等宋东然开口。
宁鸟黎就在这时,直接说了句让他心慌的话:“如果你不说的话,那我就去问贺以林。”
宋东然连忙开口拦她:“别去…….我说。”
宁鸟黎不再开口,等着他的下文。
宋东然深吸了口气,才开口:“…….是我,是我间接导致了蒋诺虞的跳楼自杀,鸟黎,你恨我,你从没说过,但我知道。”
他还未说的是———
贺以林的转学,也和他有关系。
但这不能再说出口了。
宋东然说得时候觉得心慌。
最后,宁鸟黎去找了贺以林。
从梦里那对话,她不相信是当然的话,她不相信蒋诺虞会跳楼自杀,也不相信贺以林会校园暴力别人。
她只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她靠近男性时,会感到恐惧。
贺以林在面对她时,只有沉默。
他不想说。
“鸟黎,别问了,好吗?”
这话他说得温和,有几分哀求。
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情绪是温暖而哀伤的。
宁鸟黎觉得,那温柔的样子才应该是贺以林,而非霸凌者的身份。
她摇摇头,“贺以林,我不认识你,但我总觉得,我们该认识的,倘若你不说,外面的夜就要灭了。”
夜灭了,宁鸟黎的一生也就只剩无尽的白,看不见远方,只任由命运带着她去向某一个角落里,落满灰尘,发了霉。
宁鸟黎又递给他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就是另一个人被涂黑了的那张。
“这是你吗?”宁鸟黎点点那个人,问他。
贺以林看着她数秒,见她不曾动摇,只是想刨根问底,这才开口:“是。”
宁鸟黎点点头,“好,那说给我听听吧,说说那些抛弃了我的记忆。”
这话说得贺以林眸子有些湿润。
她从未被抛弃。
贺以林和她面对面坐了一夜。
他挑着些能听的讲,把那些阴暗压抑的都扔掉。
宁鸟黎知道了很多,但又知道的很少。
她在一边记忆,一边遗忘。
她的大脑好像不允许她记住这些事情,刻在里面的机制都在排斥与高中相关的一切事情。
这到底是为什么?
没人愿意告诉她。
*
宁鸟黎第二天醒来,便忘记了这一夜,只隐约记得,她和贺以林过去似乎曾经相识,而宋东然和她也曾认识。
他们是老朋友,是不该见面的朋友。
等她穿好防护服,准备好一切后,突然听到有同事说:“那个即将出院的患者,他的情况极速恶化,像是一切都回到了几个月之前。”
“而且他刚从休克中救回来。”
宁鸟黎连忙赶过去。
这太不应该了。
宋东然的身体状况一切良好,怎么会突然改变。
而且,她昨晚刚去看过他的情况…..
等等。
她去过吗?
这记忆有些模糊。
她辨别不清了。
宁鸟黎急着赶去病房,根本来不及细想,把那疑虑通通抛在脑后。
*
宋东然躺在病床上,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整个人都如同置身于刀尖之上、火海之中。
但他的其他身体特征又迅速恢复到常人的水平标准,只是简单的发烧而已。
这一切突如其来,医生们看了眼开着的窗户,猜测是否是吹风着凉而导致的。
总之,一切还要再次检查,才能有确切的结论。
*
宋东然醒来后,体温已经降了下去,他却一阵心慌,想起昨天晚上宁鸟黎那句话。
“宋东然,你知道吗,说谎的人,死都不得安宁。”
那现在呢。
或者也不得安宁吗?
他感到后怕。
宋东然相见宁鸟黎,但宁鸟黎只在他昏迷时来过几次,听说他情况已经稳定后便再也没有来过。
所以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宁鸟黎。
就在他摁下呼叫铃,打算问问医生宁鸟黎是否会来的时候,他看见走进病房里的医生,是贺以林。
贺以林问他:“哪里不舒服吗?”
宋东然觉得一阵发毛。
贺以林没脾气,他知道。
但正是这种没脾气的人生气时才吓人。
况且他见过贺以林生气的样子,就那一次,之后学校里就传出来贺以林是霸凌者的谣言。
嗯,没错。
是谣言。
贺以林没霸凌别人。
宋东然知道。
他确实骗了宁鸟黎。
所以他现在诚惶诚恐。
“…….贺以林,宁鸟黎来问我有关高中时候的事了。”宋东然在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
贺以林点点头,接着刚才的话:“有哪里不舒服吗?”
宋东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子冷淡克制的贺以林让他害怕。
贺以林应该是暖洋洋地笑着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个没有感情的冷冰冰的人形容器。
里面装载着的,或许是对那群人的恨。
宋东然因这个猜想而一阵战栗。
“…….没有,没事了。”宋东然对着他说。
贺以林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宁鸟黎被调换到另外一片治疗区,不会再过来了,所以宋东然的那些小心思无处施展。
他也放下心。
可宋东然主动去询问其他医生了。
他说他想见见宁鸟黎。
他痛哭流涕。
医生们不明所以,但是照做,将宁鸟黎找了过来。
宁鸟黎再次踏入这个病房。
陌生感迎面而来。
她看向宋东然,询问:“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宋东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宁鸟黎怎么又突然变得这样陌生,仿佛他诉说的那些事都成了云与烟,消散得一干二净。
“鸟黎,你别咒我,我都如实跟你说好不好。”他低垂着眼,轻声说道。
说完他不等宁鸟黎应声,便自顾自得说了起来,一句接着一句,穿梭过了这十年。
“鸟黎,你还记得我吗。”
“我是你的后桌,经常朝你借作业———”
话尾的声音无法落地,绕着二人指尖之间的距离转了又转,转到了数年之前,转到了青春那年。
“诶!鸟黎!借我下作业。”宋东然拍拍宁鸟黎的肩膀,抱怨着说道:“也不知道大江最近是怎么了,查作业查得这么勤快,真是快烦死个人。”
宁鸟黎笑了一声,把作业本递给他,“宋东然,现在是高中,就该好好学习,大江为了咱们都快熬秃头了,你就别念叨了。”
宋东然切了一声,“大江在咱们刚来的时候就是秃头,根本就没长过几根头发。”
这时候,蒋诺虞也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大袋子的零食。
宋东然连忙去接。
“蒋诺虞啊,还是你最惦记着我们这帮小可怜啊,不像贺以林,整天就只知道围着宁鸟黎转,眼睛里压根儿就容不下我等凡人。”
宋东然这话刚落,身旁就掀起一片迎合声。
“可不是吗!”
“贺以林就是个甜蜜的恋爱脑。”
“哎,咱们这种俗人怎么能祈求天神的怜爱啊,神的喜欢要留给身边羽毛最漂亮的小鸟。”
“你说是不是啊,小鸟黎。”
大家一句话接着一句,宁鸟黎弯着眼,看向他们,扬扬下巴,“贺以林就在你们身后呢。”
那群起哄的人瞬间坐直,噤了声。
看得宁鸟黎没忍住笑。
贺以林这时候也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个保温杯,白色的是宁鸟黎的,粉色的是贺以林的。
没办法。
当初宁鸟黎就看中了学校对面卖的白色保温杯,而那个保温杯是配套的,只能两个一起买,粉色的就理所应当地落在了贺以林的手里。
他无所谓颜色,只要是宁鸟黎给的,他用着都顺手。
当时这个粉色保温杯第一次出现在他桌子上时,大家都以为这是宁鸟黎摆在那儿的呢,谁成想,这杯子的主人就是贺以林。
粉色的啊。
贺以林平时笑得温柔,举着个粉色的保温杯喝水的时候,大家都觉得———
看着太闷骚了。
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
关键是贺以林把那个杯子摆在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上课的时候各科老师的视线都会若有若无地落在那个杯子上。
贺以林表情变都不变,仍旧坐得笔直,对老师的各种神情报之一笑。
搞得老师喝水时就会想起贺以林那个粉红色保温杯,和乖宝宝一样的笑。
贺以林就是这样。
凡是宁鸟黎做的事,他都会无条件地接受,并且高度支持。
这家伙,简直就是把宁鸟黎高高地捧在自己的头顶,谁也不许惹、不许欺。
这也搞得有些其他班级暗恋他的女生阵阵心碎。
学校里长得帅的男神不少,但像贺以林一样,温和得没有脾气的,只此一个。
蒋诺虞看着贺以林手里拿着的保温杯,啧了一声,一把抢过来,嘴上扬声说着:“哎,这小鸟黎啊,怎么就记得给贺以林买水杯呢,都不记得我这个好朋友了。”
宋东然也凑上来,“是呗,这俩人啊,就是重色轻友!”
贺以林扫他俩一眼,笑了笑,没回答,而是走到宁鸟黎座位旁边,都校服兜里掏出来个奶糖递给她。
他指骨纤细修长,宁鸟黎接过糖时,二人的手碰到了一起去,指尖都沾染上了彼此的气息。
贺以林感受着宁鸟黎指腹的温度,低声问了句:“热吗?”
说完,他便用手握了下宁鸟黎的那只手,不重不轻,刚好贴上皮肤,能感受到对方的真实温度,又不会显得轻浮。
宁鸟黎摇摇头,“不热。”
她把手抽出来,伸到书桌旁摆放的的一个小收纳盒里,掏出张小纸条,偷偷塞进贺以林的手心里。
贺以林猜到了内容,了然一笑。
他凑近了些,附身在宁鸟黎的耳边说了句:“我们这周六回孤儿院去看望六奶奶吧,如果天气好,咱们还可以多待一会儿。”
宁鸟黎笑了一声,眼眸弯着,应下:“好。”
贺以林和宁鸟黎认识十年了。
他们在孤儿院遇见彼此,他们都是被抛弃的,都是不被期待的,他们是相同的。
但他们又是不同的。
因为宁鸟黎在孤儿院时,总是把自己整个人埋在泥泞的沉默里,她甚至与那些与她同样被人抛弃的孩子都没有话可说。
她孤独沉默。
可后来贺以林被六奶奶带了回来。
他温和有礼,眼底总是带着笑,那么小个人却总是耐着性子去哄一群围起来能把他淹没的小孩儿。
也是他把宁鸟黎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拉出来的,真正得带着那只鸟看见了黎明。
宁鸟黎原本叫宁鸟离。
没错,是离开的离。
据说六奶奶捡到她的时候,她的身旁就放着一张纸信。
上面写着首诗。
清风散愁仍缠怨,流水裹痴皆别恋。
稚鸟囚黎难赴远,愿离此生绝尽缘。
字迹娟丽清秀,是女人的字迹。
这像是首怨诗,又像是首愿诗。
隔了三行便写着“宁鸟离”这三个字。
其实后面还跟着“我们别再见”这句话,但六奶奶可以省去了,她可不想看着才八岁的宁鸟黎就站在她面前哭鼻子。
她把那名字的由来交代了,只是认为宁鸟黎有知晓的权利。
但后来,宁鸟黎的名字变成了现在这个黎明的黎。
因为贺以林第一次见到宁鸟黎时,就问她:“你是黎明的黎吗?”
稚嫩青涩的宁鸟黎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是支离破碎的离。”
怕贺以林不认识那个词,她又想了想,说:“是颠沛流离的离。”
贺以林皱着眉头。
这是宁鸟黎第一次见他落出不太开心的表情,就好像森林里燃起了焚枝的大火,烧到了他的家一样。
贺以林沉默着看了她半晌,才说:“可是你分明像黎明的黎。”
当时六奶奶就坐在一旁听着,慈爱得笑。
她格外关注宁鸟黎这个孩子。
一是因为这小娃娃长得太过精致漂亮,让人想不明白究竟为何被遗弃。
二则是因为她太过沉闷了,不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反而像是尝尽所有悲苦,无所谓生死的可怜人。
贺以林和她凑到一起,说不准还能带着她开心一点儿。
六奶奶拍了下手掌心,扭头问宁鸟黎,“乖乖啊,要不要把名字改成黎明的黎?”
宁鸟黎哪里知道名字还能改,听见这话,干脆得答应:“好啊。”
其实她根本不懂名字的含义是什么,对她来说,名字更像是贴在她脖颈上供人辨别的标签,让他们知晓自己也是个人。
所以改不改名字根本没什么两样。
无甚差别。
可宁鸟黎始终记得。
她的真正名字叫宁鸟离。
那个从她有记忆起便锁在她脖子上的标记。
可后来,这个离,成了形影不离的离。
她和贺以林成了好朋友。
宁鸟黎不需要好朋友,好朋友这个词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
六奶奶告诉过她,好朋友要相互陪伴,相互救赎。
救赎,这个词太压抑了,压得八岁的宁鸟黎都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她手小小的,力气也小小的,拿什么去救赎别人呢?
一个被抛弃的不可利用的垃圾,该如何去发挥她最大的作用呢?
当摆设吗?
宁鸟黎那时候刚跟着六奶奶的课本学完垃圾分类,年纪轻,根本不懂人和垃圾的区别。
所以她给自己盖章定论。
她是不可利用的垃圾。
她也给贺以林盖章定论。
他是环保有用的绿色垃圾。
嗯,他们属于不同的垃圾箱,不应该相互接触的。
但贺以林却拉着她的手,低垂着眼看向自己的脚尖,然后再指指她的脚尖。
“你看,我们脚尖踩地的方式是一样的,我们都可以走路,鸟黎,我们不是垃圾,你不是垃圾,你是活生生的人。”
这是贺以林教给她的第一课。
也是这时她觉得自己可能力气大了一点,有能力救赎一部分的贺以林了。
可这远远不够成为好朋友,她仍旧会在贺以林靠近的时候躲得远远的。
她自己蹲在角落里,数着地上没人喜欢的泡在泥泞里的沙砾,在那里找自己的同伴。
所以的孩子都不会主动靠近她。
他们会喜欢长得漂亮的小孩子,但不会喜欢躲着人而靠近脏东西的小孩子。
甚至有人主动朝着贺以林喊:“贺哥哥,你能不能离那个人远一点啊,她说自己是被抛弃的,怎么会有人是被抛弃的呢。”
那群孩子稚嫩,甚至没完全懂得“抛弃”这个词的概念,他们只觉得这个词听起来不太好听,不是什么好词,是个坏词汇。
总之,用坏词汇来描述自己的,都是不好的小孩,是没人喜欢的小孩。
宁鸟黎仍旧蹲在角落里,像没听见他们说话,但她分明在地上抠出了个流着血的大洞,指尖上留了个疤。
她本以为贺以林会和他们一样,离得远远的。
但他没有。
她听见他朝着那帮小孩子喊。
“世界上当然会有人被抛弃,如果你不爱自己的话,那你就是被抛弃的,你被世界上唯一有资格说抛弃这个词的人抛弃了。”
“但是宁鸟黎没有被抛弃,她只是暂时得不想抬头看看这天,她只是觉得有点儿累了。”
宁鸟黎动作一顿。
她不累,她没感觉的,真的。
此时,那些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贺以林又指着天,笑着说:“你们看看天空,多好看,天上飘着的云都像纱一样,你们难道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吗?”
那天的天空是粉色的,宁鸟黎印象特别深,因为她这辈子只见过那么一次粉色的天空。
她在那之前看见的天空都是灰色的,之后看见的天空都是蓝色的,只有那一天,是粉色的。
所以太特别了。
连带着她看见粉色就会想起贺以林,想起她决定努力长大、和贺以林成为好朋友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他们才八岁。
后来,他们十二岁了,他们被收养了,收养他们的人家是朋友,所以他们仍旧能经常见面,甚至在一所学校一个班级里读书。
按理说,他们这么大的年纪应该没人会想要收养,后来宁鸟黎才知道———
收养贺以林的是他的亲生父亲,可他的父亲换了妻子,换了个很年轻的妻子,据说是贺以林的母亲死了,而贺以林就是被她送进孤儿院的。
而宁鸟黎被收养只是因为贺以林不想留她一个人,恰巧他的父亲的朋友也想领养一个孩子,便一眼看中了宁鸟黎这个漂亮且一直被贺以林夸奖的小女孩。
宁鸟黎曾经问过贺以林。
“贺以林,事实真的是那样吗?”
贺以林总是笑笑,然后摇头,“没有,阿姨收养你只是因为你乖巧,所以想给你一个家而已。”
宁鸟黎并不在乎她是因为什么被收养的,她只想问:“贺以林,你真的是在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吗?”
贺以林到孤儿院的时候都已经记事了,那样看来,真的很残忍。
贺以林听见这话后沉默两秒,才抬手摸摸她的头顶,动作轻缓,“鸟黎,是的。”
他这样应下。
但事实呢。
事实上贺以林是自己走去孤儿院的。
因为他的母亲总是会说——
“贺以林!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啊!”
“你为什么这么没出息!”
“你不是个男孩吗?你为什么留不住你父亲!”
“为什么啊!!”
“………”
“…….贺以林,你都不如孤儿院里的孤儿,他们甚至还会仰着头装可怜,而你只会乖顺地笑!”
但他还是说他是被亲生母亲抛弃的。
因为六奶奶说宁鸟黎一直觉得是她的亲生母亲抛弃了她,六奶奶也这样觉得。
所以贺以林觉得,如果他应下来,或许宁鸟黎不会再执拗地认定自己是被抛弃的垃圾。
她会对自己少一些抗拒。
贺以林喜欢看着宁鸟黎,想靠近她。
他不懂什么是喜欢,没人教他,但他知道,他站在宁鸟黎面前的时候,宁鸟黎眼底自己的倒影,是真正的贺以林,是永远陪伴着那只鸟的那片林。
*
转眼间便到了周六。
今天宁鸟黎和贺以林约定好一起去看六奶奶。
他们已经提前给六奶奶打了电话,通了信。
六奶奶现在说不准已经站在孤儿院的门口,望着远处是否出现他们的身影。
她愈发老了,有时候看着宁鸟黎和贺以林这两个人,恍惚间觉得自己捡了他们之后的那十年从未过去,他们依旧团圆。
在到了孤儿院后。
宁鸟黎把袋子里的奶糖都拿出来,一块一块地分给那些孩子,她蹲在地上,笑着说:“你们都长高了啊。”
她不过两个星期没来而已,小孩子长个子哪有那么快。
只不过是太过想念,才觉得度日如年,连他们的身高都记得不大清楚。
薛六安就站在队伍最后面,他个子小小的,站在前面时根本望不见他的身影。
但当宁鸟黎开口说话时,他会探出脑袋,大声地说:“我们没长多高呀!鸟黎姐姐!是你想我们了!”
他活泼又有生气。
宁鸟黎看向他的方向,应了句:“对啊。”
贺以林便笑着拿了几块糖,特意到后面去发,最先给他递过去。
薛六安眼睛转了转。
他就知道。
只要哄得鸟黎姐姐开心了,贺哥哥就会主动给他糖吃,而且还笑得温柔!
薛六安摸摸自己的肚子,心里感叹了句:小肚子你呀,可要多谢谢鸟黎姐姐,要不是她总是爱笑,你可吃不到这么多好东西呢!
没错,爱笑。
这些年来,宁鸟黎完全变了个人。
谁能想到黎明般的宁鸟黎曾经那样阴郁。
她那颓废不堪的样子,只有贺以林见过,只有贺以林懂得。
*
二人分发好糖果之后,就到院子里和六奶奶闲聊。
六奶奶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年轮,是她与岁月共处的一年又一年。
她笑得慈眉善目。
看着二人,她抬起手指点点他们,感叹了句:“你俩啊,还好你俩最后成为朋友了,才能现在一切都好,要不然啊,我真想像不到你俩现在都是个什么样子。”
不知她想象不到,宁鸟黎也想象不到。
她转过头看向贺以林,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视线还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而移走,重新落在不远处的地面。
他们像是见家长的小情侣。
别扭着有些害羞,又控制不住地想看向对方。
但实际上,这时的他们还没有在一起。
他们彼此喜欢,他们走过十年,他们比亲人还要亲密。
他们从不诉说喜欢,但从未停止喜欢。
六奶奶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地转,而后了然地笑了一声。
但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说。
只是接着给他们看自己攒下来的过去的照片。
“看,这时候你们十岁了,贺以林的个子还没有鸟黎高呢。”
六奶奶指着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
那照片上只有两个小孩站在院子里,那时候贺以林波宁鸟黎要矮上几厘米,看起来反倒像是弟弟和姐姐。
宁鸟黎也这样觉得:“贺以林,你看看,那时候的你像不像一来姐姐的弟弟。”
贺以林直接认下,轻轻地点点头,“像。”
他答应得太过轻松,像是迁就着小孩子的大人,让宁鸟黎觉得自己瞬间矮了一头。
宁鸟黎望向他眼底。
那里有一张网,悬挂着,套住了宁鸟黎。
她移不开视线。
贺以林太过吸引人了,尤其是吸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