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断锦流年

6、章五

　　洛惜颜自将藜芦送来后第二次来拜访时，长安里一场秋雨才停，陌府庭中的枫树早已红了大半，梧桐叶更是早落了不知凡几。
　　陌清自是出了名的怕冷，早早便在屋里点了自己调制的性暖的水云谣，便是连茶水也直接略去了秋季当饮的青茶，直接换了大红袍，厨房里还温着姜汤。
　　洛惜颜近日自是忙乱的紧，秋收时节本就容易出事，偏今年还赶上科举，六部也都是不得闲的，长安城里倒是热闹非凡，独独陌小候爷府上照例是往日里的一片冷冷清清，洛尚书偷得浮生半日闲，自是又要来尝尝陌小候爷的手艺。
　　午饭过后，那雨却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洛尚书便索性顺了天意，在陌府里手捧一杯大红袍，赖了不走硬是扯了陌公子要听他唱曲，陌清倒是应得干脆，取了父亲留下的焦尾琴来，宫商角次羽，低眉信手拨弦，轻轻唱来。
　　守在门外的藜芦与小柒倒是有幸，便是把那两句词给听了个真切。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琴断音绝，再没了下文。
　　等了片刻，就听里间洛惜颜诧异道：“没了？”
　　这话陌清答得到快，可惜，就连在门外的藜芦听了，也是瞬间为之倒绝的。
　　但闻陌小候爷把这话答得分外无辜：“我忘了。”
　　洛惜颜倒也没再追问下去，或者，也许他是想问的，却恰逢了小柒在门外喊了一嗓子。
　　他喊：“洛尚书，雨停了！”
　　陌清送洛惜颜出了门，回头正好瞥见藜芦那微微沾了水汽的发稍衣袂，冲着小柒道：“你带着藜芦，你们俩个，去厨房喝碗姜汤吧…这长安城里，秋雨一落，天倒也凉了。”
　　彼时，听着陌公子这句话的藜芦，不由看了看陌小候爷那间暖气十足的屋子，默默的想起那传说中陌将军于正月里领兵十日大败胡军的事，现在看来到有可能是真的，正月里的关外…那得多冷啊….公子怕是，尽想着要回来了吧…

　　那一纸调令下来的时候，陌清正于院中烹了青茶，欲要将那上等福建铁观音尽敬了那院里的两株秋海棠。
　　那一日，是九月初八，隔日便是重阳。
　　陌清听着塞北的日渐吃紧的种种战事，一抬手，便将那一捧铁观音，付了庭中两棵双生的梧桐。

　　塞上的玉门关，从来都是等不来一度春风的。四时皆有的，除了风与沙，便还是风与沙。
　　而陌清着一袭旧日白裳，大漠的古道西风似乎染上了那人的眉眼，褪去了旧时里的温润柔和，整个人肃杀而凌厉，沾染着锋芒毕露的狠决。
　　他于帐外手端一粗瓷碗的炮打灯，夜风正凉，吹的藜芦都觉得冷洌，而陌清抬头饮尽了那一满碗的酒，有些洒在他的衣襟处，衣裳沾了水，贴在他颈间湿濡了一片。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他倒也不在意，哑着嗓子喊起来：“我还是那一句，岂曰无衣，愿与子同袍！”
　　藜芦看着陌清一如星子般闪亮的眸，忽然，就这么认定了这个男人。
　　他信他。
　　而藜芦身边无数的同袍兄弟的眼里闪烁着的是与藜芦一般无两的坚定。
　　他们信他。
　　那个叫陌清的男人，带着割裂一切的决绝魄力，将那些往日里的日丽风和抛却在彼时的温润年华里，与人与己，不留半点退路。
　　至此，不见西子湖畔的柳绿，不见故里长安的花红。

　　藜芦一开始时常常会做梦，梦里尽是洛阳春日的美好。
　　每每半夜惊醒，他就去找小柒。
　　然后，小柒就拉着他去找陌清。
　　一次，两次，三次…等他们一个月里第十七次来找陌清的时候，忍无可忍的陌将军用清越悠扬的嗓音给藜芦唱了一晚上的《莫思归》。
　　从此以后，藜芦再也没敢做过故乡梦，夜夜睡到大天亮。

　　白驹过隙，谁把华年偷。
　　呵，原也不过是帐外度几秋。

　　到了隔年雁过菊黄的的时候，陌小候爷冷冷看胡人派来的和谈使，听他说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手上一个起落，帐中的石木桌生生碎成两节，门外披星骑甲乙闻声而入，抬手就将人轰了出去。
　　两月之后，朝中降旨，陌清领着麾下将士班师回朝。
　　藜芦抬首看行在前方的白衣公子那一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恢复过来的文弱书生模样，不由想起那个“书生”半月前还带着满目的狠厉，骑一匹黑色战马，手持一双尚在滴血的苗疆弯刀，马蹄下，数不尽敌军尸首，而他穿一袭白衣，宛如炼狱修罗，身后是关山的半弯残月，与雁门外常年不化的积雪，而子矜转首一瞬，端的是倾城倾国的迤逦。

　　长安城外，洛惜颜一袭蓝衫相侯。
　　陌清停了马，与他相对而望。
　　“你辞官了？”白衣的将军微微垂眸，先开了口。
　　“嗯。”蓝衫的书生颔首，回望了长安一眼，道：“连城，还请你替我为他，守住这一方土地，就算不是为他，也为了长安。”
　　“好。”
　　蓝衫书生决然的转回头，复又道：“我听说，你要娶我妹妹？”
　　“是。”
　　“那好，我前天早上认了梦尘楼的头牌雪娥为妹妹，已替她赎了身，她现在名唤洛尘雪，你娶不娶？”
　　“娶。”
　　洛惜颜显然没料到陌清把话答得如此干脆，当下一愣，随即回过神来，道声“珍重”，策马扬鞭，绝尘而去，再不回头。
　　而陌清始终面对着长安，看洛惜颜与他擦肩而过。
　　到洛惜颜那一袭蓝衫已随水天渐远，那厢小柒忽的转了马头，追了过去。
　　陌清一伸手拦主要跟着小柒一起离开的藜芦，道：“披星骑，回城。”
　　从此，小柒就再也没回过长安。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陌上谁家少年郎，走马逐香车，六街尘满衣，鼓绝方还家。
　　浮生只和樽前老，雪满长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