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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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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两个相爱的人私自出逃定义为浪漫的私奔,那一个人的出走又被唤作什么呢。
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敲击黑板,白色的粉尘飘飘扬扬的落下,弥漫在空中,令十六岁的夏樊怡鼻尖忍不住的搔痒。
夏樊怡撑着脑袋,在漫长的不能再漫长的语文课上偷摸打盹,两侧的桦树生得高大,青翠的枝叶聚拢在一块,只投下些偶尔跃动的光影。
夏樊怡当时是如何回答的来着,她记不清楚。很多年后她回想起语文老师在课堂上的提问,只觉得不解而好笑。为什么要为一个人的出走命名,而且难道只有两个及以上的人的旅程才能够得上浪漫吗。
语文老师说出这话的时候一定没有经历过真正一个人的远行,夏樊怡想起高中毕业后的那段时光,她曾独自背上行囊前往青藏。
她在世界上最高的高原系上红绸祈祷,聆听着最自然深处发出的鸟鸣。在一片湛蓝的天空,云层是座座漂浮的孤岛,共同组成辽阔而壮美的天空山河。
夏樊怡躺在起风的草坪上,将全部的身心交付给自然,她在离苍穹最近的地方酣睡,换来她此后余生都牢牢记住、不愿忘却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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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对于财产的分配还有疑义吗。”刘伯雍请来的律师压了压鼻梁上的眼镜,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灵敏的眼神随时透露出继续斗争的警惕。
夏樊怡早前就听刘伯雍说过这位界内颇具盛名的律师朋友,手段老练,以极致的维护当事人的利益闻名,职业生涯鲜有失误。
夏樊怡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和这样一位传奇扯上关系。
夏樊怡的目光落回桌子上的纸质协议。刘伯雍的要求很简单,新买下的高档住宅归他,家里的存款对半,连日常用来代步的小车都拟定好了轮流使用的条例。
夏樊怡又想起沈时锦入院那天刘伯雍的眼神——几乎算得上极致的冰凉,刘伯雍的瞳孔刹那间晃过惊慌的余颤,深邃的目光底下满是担忧夏樊怡倒打一耙报案的恐惧。
夏樊怡知道,一旦动员警察便有了案底。刘伯雍的职业生涯不说到头也绝对是元气大伤,刘伯雍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打工的,趁手的扳手丢了虽然可惜,但也只是个工具,总能有其他的替代品。
可夏樊怡没有这么做。两人的爱情已经不圆满了,便没必要再纠缠不清彼此折磨下去。征得沈时锦同意后,夏樊怡以不将事情闹大为条件向刘伯雍提出离婚,刘伯雍答应了。
获得自由的那天夏樊怡提交了辞呈。她早先在国企里就职,工作好些年也没有混上什么小组领导的位置,面对这一在单位上混日子的员工,公司倒也没开口挽留,只照常办理离职流程。
还是夏樊怡隔壁工位上的饭搭子劝了句——现下的就业环境不算好,有多少人想进来都进不来,不如再等等……
见夏樊怡没有反应,饭搭子又穷追不舍问夏樊怡对之后的生活有没有其他规划之类的,毕竟老天常有不测风云。
夏樊怡一心放在收拾工作桌上的文件,没有抬眸,只在临走的时候把自己的工牌递给饭搭子。
“我的规划就是暂时先当一池废水。”夏樊怡笑着道,“你不觉得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发现一切都无从规划吗。”
夏樊怡背上托特包,抬手挥别,留下一脸不解的搭子站在原地。
夏樊怡当天下午便约了做美甲,晚边又约了烫头发,毕业那年她没走遍青藏便被父母早早呼唤回来面试,这一次,尽管已经时过境迁,她还是想要完成当年没走完的那场征程。
关于这次的远行,夏樊怡没告诉父母,只知会了沈时锦一人,毕竟夏樊怡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多久,甚至找不到必须要去的理由,可人生的许多决定本不是因为有了理由才去践行,她只是单纯的想要离开。
沈时锦提出过陪她一起进藏,夏樊怡拒绝了。
“我是去找东西的。”
“你没有办法帮我。”夏樊怡对沈时锦道,她不是单纯的旅行,她还要去找寻十八岁的自己。
于是夏樊怡挑在高考后的第二天出发,她说既然要重新走一趟,就要从最开始出发。
沈时锦能理解。
六月是别离和新生的时节,大大小小的考试在奇迹的六月开展,无数相似的离散总在交通枢纽反复上演。——夏樊怡大抵是看上了这点。
沈时锦送夏樊怡到安检处闸机口,眼见黑色的传送带翻滚运作,吞纳住一群又一群人的憧憬或迷茫。
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机场大厅,沈时锦不时偷觑夏樊怡。
“再看,再看我就把你吃掉!”夏樊怡早就注意到沈时锦的目光,面对空气中弥漫的哀情因子,她选择玩梗扰乱。
沈时锦强撑笑了笑,还是埋头,像是自来水闸般将夏樊怡备用的纸巾全哭干净。
夏樊怡望见手上揉成团皱的纸巾,心想好在机票在自己手里,否则只要是纸都得留给沈时锦擦眼泪。
“又不是不回来了。”夏樊怡扶正沈时锦的脸,郑重朝沈时锦道:“只是归期未定。”
“等我玩够了,我爸妈也不追杀我了,自然回来了啊!”夏樊怡用摸狗的手法摩挲过沈时锦的脸颊。
这事做了不如不做,沈时锦被夏樊怡的揉□□得更不舒服了。
“我只是觉得你太惨了!”沈时锦一向情绪藏心,此刻却难得真情流露。夏樊怡的婚姻是被裹挟的,选择是不被家人理解的,平时没心没肺,可为了不让人担忧,就连曾被家暴也不吭声。
“那算不上家暴,明明我也还手的。”夏樊怡瞥眉,戳着沈时锦的额头,“最多算是处于下风的斗殴!"
哪有力量如此悬殊的斗殴,沈时锦在心里吐槽,话没说出口,夏樊怡又喃喃感慨:“不是所有人都和你舅舅一样的。”
“什么一样。”沈时锦从座位上弹起,她和宋中沛的事情还是个秘密,她不记得向夏樊怡透露过。
夏樊怡却一副看透还满不在意的神情:“不就是你爱他这件事吗。”
“我长了眼。”夏樊怡都懒得看沈时锦了。
沈时锦嘴角抽搐,眼珠摇晃到快震出的程度。她站起身,想顺畅呼吸。
夏樊怡又问:“你们在一起了。”
字里行间没有丝毫的疑问口吻。
沈时锦差点被连排椅给绊倒,她的脚不受力地踉跄,表现出来的样子活脱脱是个没长骨头的脱线木偶。
“呃……嗯。”
“怎么看出来的?”
沈时锦支支吾吾,夏樊怡见状叹气:“又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宋中沛又非至亲,又能被沈时锦挂在嘴边那么多年,只要宋中沛在场沈时锦的目光便只有一个焦点——任谁看了多年还能觉察不出状况。
“也不能这么说……”沈时锦还在支吾隐瞒,夏樊怡眼睫微挑,探过头问:“不敢承认还是不够喜欢?”
沈时锦打结的手指一时顿住,她愣了几秒后才抬头,“喜欢……吧。”
“那为什么不承认,害羞不至于沉默这么久。”夏樊怡的头贴住沈时锦的颈,“还是不够爱。”夏樊怡断言。
“我……”沈时锦预处发痒,她遮起自己的脖子颈,避开夏樊怡审视的目光,如实道:“你说的我没想过。”
沈时锦不思考这类问题,就像她早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宋中沛,她人生最痛最关键的时候都有宋中沛在旁,硬要说的话,她遇到的一切,都是对宋中沛生情所必须的宿命。
所以不存在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他,她一直在爱上他的路上。
这份爱畸形、令人费解、充满吊桥效应,但沈时锦不想放手。
沈时锦如实相告。
夏樊怡微眯着眼,摇头道:“小姑凉,你的想法有点危险哦。”
“你自己到哪去了呢,要是没有宋中沛,你就不会活出自己的人生吗?”
“他是你重要的人,还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夏樊怡双手插在牛仔裤兜,冲沈时锦问。
“必须要选择吗。”沈时锦不解。
“你不是说也要活出自己的人生吗。”
夏樊怡认真下来:“要是没办法认清自己的情感,你就永远会被无数的情感纠结住人生。”
“就像我一样。”夏樊怡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
沈时锦不说话了。
她没法全然理解夏樊怡,只能不断深呼吸,她看着翻滚变化的传送带,脑袋与运作的传送带一样黑漆晕乎。
安检的队伍终于排到前边了。
夏樊怡将身份证递给相关人员,跃过刚才的话题。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夏樊怡重新道。
沈时锦的注意力终于从传送带转回到夏樊怡身上,夏樊怡新染的橘毛颜色还没完全褪去,反呈现出一抹枫叶的红棕。沈时锦的手贴上夏樊怡的脖颈,分明不是永别,她却心里难受得很,像是被几根细小的针滚过胸膛,沈时锦心口密密麻麻的发酸。
“我等你回来。”沈时锦不知为何哑声下来。
夏樊怡没说过归期,沈时锦也不知道这场离别后的相逢会出现在几时。或许就在下周,或许就在下个月,又或许,下次夏樊怡回来时沈时锦也已跨越重洋,开启了自己的新生活。
沈时锦掩住发红的眼角,她们都变了,她们都会变。世事如烟,年华易逝,终不似,少时滋味。
沈时锦扭头将泪水拭在夏樊怡的衣领,“我为你高兴。”沈时锦压着不舍咧开嘴,凑在夏樊怡耳边细语。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了。
沈时锦松开夏樊怡的腰,祝福一场新生。
夏樊怡也笑了,露出这么些年来难得的自在。
夏樊怡不再回头。
她攥住手里的机票,拖拽着行李箱向前,与无数人潮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