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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损不足以奉有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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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山后山,罗玄修葺的庭院内。
柔和的阳光照着这朴实又不失古香的殿堂,偏厅里温暖舒适,轻轻飘散的檀香味熏香更添了一份柔和。桌子上已放置着几碟素菜,一盘腌肉,青屿与小凤便只等罗玄跟天相晨省后便可坐下吃午膳了。
小凤等得有些久了,因此一看到罗玄便叫了一声:“师傅,您今天好久啊,”罗玄听到她的声音,停住,望着她,目光复杂。片刻后他才入座,“好了,开饭吧!”
小凤见罗玄又不理她,不免有些失落。青屿观察得倒是细致入微,见小凤的脸一下暗了下来,他悄悄在她耳边吟语几句,便把她逗笑了。
天相在一旁看着有些不自在,罗玄倒是无妨。他开口,但眸光还是没有看向小凤:“待会你来我房里一趟,今天教你新的功课,具体的由青屿教导你。”
小凤低下头哦了一声,她不是很明白,从前都是罗玄亲自教导她,怎么青屿师兄来了后就突然改了呢。青屿看了罗玄一眼,“师傅…”
“我这几日要炼制新药,所以你就多多看着她。”罗玄从容出口道,仿佛早就准备了该如何回答。
青屿知道他话里有话,想到如今自己寄人篱下因此也不得不默认了,一顿饭吃下来桌上四人都面带心事,却又极力掩饰着,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用膳完毕,小凤收拾好便去了罗玄房内。这几日罗玄对她的态度一直都很奇怪,她偷觑罗玄面容,见他一直执笔在素纸上不断写着,眉头却轻皱,似乎有些倦怠。
房间内寂静无声,直待罗玄落下最后一笔才抬眸道:“这是你这月的功课,跟以往一般,每日晨晓时分把抄写好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交于我,日落时再交于我这月的功课。月末之时我再询问你领悟到了些什么。”
小凤见他终于肯望向自己,眉眼也染了笑意般看过他,可罗玄与她目光一接触,便迅速分开了。“有什么不懂的就多问问青屿,”他背过身,“好了,下去吧。”
小凤注视着他的身影,嘴唇向前撇道:“师傅可是小凤惹你不高兴了,这几日你对小凤的态度怎么如此冷淡,连功课都不亲自教我?”
罗玄神色未变,声音依旧淡淡地道:“有时间想这么多,不如多去抄写几遍。”他微侧过身接着道:“至于不亲自教导你的功课,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没有必要再说第二遍。”
“可是…”
“好了,下去。”罗玄脸沉了下来。
小凤回了自己房内,打开那张纸一看才想起罗玄还没教她认这些字,她刚想从案上取下再回罗玄房内,脚步刚踏出便停了下来,“我就不信你不教我就不会,”她语气里是一股不服输的气势,她重新走回案上看了几眼,不自觉皱了皱眉。
“补不足…”身后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小凤骇然一跳,转过脸去,却见青屿那张春日般暖心的脸。“人之道,则不然…”
小凤离去后,罗玄才想起还没教她认字。他平日极为严谨细致,从无出纰漏,可今日眼光与她接触时,他心下便一窒接着他就开始莫名地慌乱起来。他不知道为何有这种慌乱,他只知道他不该也不能再对她有半分情谊。
“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青屿看过她,眼神清澈澄明。小凤摇了摇头,“师傅只说要我自己去领悟,并未告诉我是何意思。”
青屿望了望窗外,然后才道:“前几日天气太热而昨日便下了雨,你说这是为何?”
小凤脱口便道:“老天爷的脾性我们寻常人怎会得知。”
“随我来,”青屿知道这样跟她说是难为她了,小凤虽有疑虑,但仍不紧不慢地跟在青屿身后出了房门。
“带我来厨房干什么?”小凤不明白青屿的意思。
青屿的嘴角一直微微上扬着,“柴火刚好用完了,你在旁看看我劈柴如何?”小凤的眼神横着瞥了过来,“没那个时间。”说着便要走,“别着急啊,师傅说让我多多指导你,你是想让我完不成师傅交代的任务还是想我去跟师傅说你不想完成你的功课?”青屿眸色深沉,唇角扬起笑意。
小凤眉毛斜挑,“我这就去跟师傅说我不用你教,我自己去领悟。”她今日的心情算是跌到了冰渊里,师傅对她极度冷淡,莫名多出个师兄她以为可以多陪陪她却不承想他刚才会如此说。
“你觉得师傅会同意你说的吗?”青屿的声音不咸不淡的,似乎是在谈论晚上该吃些什么菜。
小凤眸色沉了沉,她跟在罗玄身边已有一年多,他的脾性自己也摸透了三四分,平时罗玄最讨厌的便是他布置下去的事,当场有异议不提而后才提的做法。但她还是不服软,“同不同意我也不要你教。”
青屿笑了声,“你这性子倒与她有几分相似。”
“她?是谁,”小凤却对他刚才的话有了兴趣,追问道:“师傅曾说过他不会轻易收徒,可是下了一次山就收了你,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你这个年纪心思便如此细密,”青屿不免多看了她几眼,“这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他说着把一根木桩立好,然后举起了手中的斧头作势就要劈下去,但被小凤出声阻断了,“你斧头举得太高了,这样是劈不到柴的。”
“哦,那是这样?”他举低了些问道。
“又太低了,”
青屿又举高了些,见小凤没再异议便劈了下去,并没有意料之中地听到一声撕裂的声音,“你劈的力气太小了些,”小凤有些无奈。
青屿却丢过手中的斧头,微微一笑道:“劈柴是怎样劈的呢,是不是举得高了就放低些,低了就举高些,力气小了就大些,大了就小些。”
小凤听了这番话,目光微微一动。青屿接着道:“上天的自然规律是不是也是如此,总是减少多余的而补充不足的。就像出了几天的太阳就要下一场雨一般。”
“原来你带我来此是…”小凤脸微微发烫,想到刚才对他的口气有些难堪,青屿却不在意,“不必为刚才的事而对我说抱歉,”他说完便与她擦肩而过离去。
“你…”小凤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咬咬牙吐出一句话,“是除了师傅以外第二个对我那么好的人。”那日他刚上哀牢山,罗玄见她的功课写得极为敷衍便罚她跪在院落外,夜色降临时,便下起了丝丝细雨,虽不大但极为绵长,落入她身体里让她不停地打着冷噤。到了后半夜青屿却亲自撑着一把伞挡着她,还塞给了她一个热馒头。
青屿知道她说的话指的是何事,其实那日为她撑伞也不过是罗玄的意思,今日的事更是罗玄亲自吩咐下来的,他答应罗玄要照顾好她,但青屿并不想让她误会因此他转过身走到小凤身边轻语:“这哀牢山上除了师傅只有我们三人,我又比你们年长些,你更是一个女孩子,因此对你好一些是我的责任,不是吗?”
小凤向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些日子她极难露出一个真实的微笑,而这个微笑却被赶来教她认字的罗玄一分不差地看到了,这么久以来他很少看见小凤真心实意地笑容,如今青屿不过上山几日便与她熟络起来,罗玄一直未舒展的眉这下终于稍稍松了下来。
罗玄再次看小凤时,他的心思却一下子恍惚起来,他抿唇,心底有着一股莫名的异样,他匆匆离去回了房,心思更为恍惚,眼前闪过一幅幅重叠的画面,此刻他气息极其不稳他只得立即运气调息。可刚才小凤的面容却一直在他脑海里挥散不去,他的呼吸更为急促,额上开始冒出一层层的细汗。
半炷香后他才渐渐稳定了气息,他站起身茫然四顾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看不到。罗玄的眼中,有隐约的伤怀,只是他感受不到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去感受这份伤怀。
…
哀牢山下。
天高云淡,罗玄身着白衣站在山脚之下仰首看去,一片蔚蓝,凉风习习吹来,让他暂时神清目明了些。五日前他已炼制好了新药,也让青屿试过药,直到昨日他觉得没什么问题才下了山。
早些时分,他回哀牢山的时候路过附近的村庄,刚好碰见上山砍柴的樵夫突发癫疾,他虽立即为他针灸但他的身体状况已经越来越不好,罗玄见他不过弱冠年纪心有不忍因此回了山便开始查阅各种古方。
到了樵夫栖身的茅草屋,罗玄力道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屋外的木门,却不见有人从屋内出来也没听见屋内传出任何声响,他皱了皱眉当即便推了门直接走了进去。
他走的时候给樵夫留了些药,应该是能撑到他来的。但当罗玄疾步走进屋内时,看到的却只是樵夫冷冰冰的尸体,他无声地叹了一声,终是来晚了一步。
安葬了樵夫后,已是月黑风高,夜风呼呼地吹着,有着几分寒意,在这黑夜里,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罗玄身后。虽然没有半点声音,但罗玄还是十分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眼角余光一扫,“你是何人?”
没有回答,四周是一片沉默。
罗玄回过身来,踏前一步,全神戒备着周围的情况。
“对不起,我来晚了。”黑影踏出一大步,肃然向着樵夫的墓碑跪了下去,罗玄有些意外,“你到底是何人?”
“是你安葬了他?”黑影没有回答反而问罗玄道,“还是你害了他?”他周身散发出一股暴涨的寒意,一阵阴风吹过,不过片刻工夫黑影就闪到了罗玄身前。
罗玄望着他,目光一凝坦然道:“半月前我见他时便知他大限将至,但我仍然跟他说我可以救他一命,不过他还是没等到…”
“他本来对他的病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他眼角艰涩,“可是就是因为你的一句话,他便燃起了希望…”他说到此目光里突然闪出一股阴寒,“你知道这种给了你希望却最终什么也得不到的失落感吗,你知道他为了等你这一句话内心有多煎熬吗,你知道你的一句话却是害了他。”
罗玄眉目微动,眼中有些许遗憾之色。“他离去之时,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我想他也知道一切都不可强求。”
黑影怔住了,心底陡然升起一丝悲凉。罗玄不再言说转身便要离去,身后却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为何…不动手…你明明知道我是何身份…”
罗玄声音依旧平稳:“你虽为魔教之人,但并未滥杀无辜,我又有何道理要与你动手?”
“我最看不起的便是你们这些正道之人,”黑影望着罗玄,眼中闪烁不已。“但今日不得不佩服你。”
罗玄眉眼染了笑意:“言重了。”说罢便已抬脚离去,只留那人独自矗立在黑暗中,凭他现如今的武功若要真的动手只怕输赢一时也分不出,可刚才罗玄完全没有隐瞒,而明明知道自己是魔教之人,却依然放过自己。他嘴角隐隐有着笑意,他承认自己做不到罗玄这份上,因此罗玄也成为他第一个佩服的人。
罗玄离开后并未着急上山,他默默地行走着,刚才他说的句句属实,樵夫临了之时嘴角的确挂着一丝笑容,或许真的如他所说,一切都不可强求。罗玄突然停了下来,注视着周围一切,然后慢慢抬头,仰望着夜空。他闭上了眼睛,夜风萧萧,草木随风而动,风中有青草的芳香。
一切不可强求…
一切顺其自然…
罗玄默默地睁开双眸,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若一切不可强求、一切顺其自然那他重活一世是为何,不做任何改变,该来的还是会来,他脑海中再次掠过那些字字戳心的话语,若是他改变不了什么,他又该怎样做、该怎样去面对这份对他而言根本不容于世的情谊。
一切终究是要开始的,一切也终究是要结束的。
日月更替,斗转星移,人世间的一切谁能真正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