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无虞

10、第 10 章

　　原来停在会所前面的加长林肯就是他的。
　　她第一次坐这样的车，他问了一句：“香槟？”
　　“不用谢谢。”
　　她还没吃饭，怕醉酒了失态。
　　本来骄傲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再喝了酒，怕是连这最后的尊严也装不出来。
　　虽然现在她的脑子也是一团麻，理不清。

　　有思路很快到了。
　　今天人略多了些，他们在远处下车，下车走，偶尔看一眼会所方向燃起的烟花。

　　斤老八十多了吧，这反而让她轻松了些。
　　有时候女人，总有种天生奇怪的直觉，知道哪些男人能轻松拿捏，哪些不能。
　　像斤总，在他开口讲了几句话之后，她已经非常清楚自己能拿下这个男人。
　　只要她想。
　　也许跟他的年龄也有关，五十多年的差距，让他心生一股敬畏，像是回到年轻的自己，小心翼翼而笨拙地想追求一个女孩子。
　　而他已经没有青春，只能试图用他多年人生的智慧、他的才能来吸引她。
　　天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多少女明星拜倒在他的西装裤下。
　　不，即使是现在。
　　但是现在，他能清醒地意识到她们并不爱他。
　　他只是选择论迹不论心而已。

　　她看着和那夜一样的有思路，也没管斤老的步伐，只是默默地顺着小桥走。
　　湖中杂草和荷花丛生，又乱又杂。
　　就像她的人生一样，试图在污泥中长出花来，却长不好、长不长。

　　斤老讲什么，她总听不清，只是微笑和点头，间着应付的几句话。
　　直到斤老叫她上车。

　　座位上放着一束花，里面有一条钻石项链。
　　海瑞温斯顿。
　　目测六位数。
　　初次见面，这礼是否太过，她也不能确定，毕竟没有这一阶层的人追求过她。

　　一般而言，送礼是一件很难让送收双方都感到公平满意的事。
　　比方说送礼方咬牙用一个月生活费送了一件礼物，送礼者为了这份礼，生活上都成了问题，自然非常期待对方对这份礼感觉到贵重，从而知道自己的诚意和重视。
　　偏偏收礼方一向的生活水平比送礼方高出十倍数十倍，这东西对自己而言算不上稀罕，甚至不是自己心仪的物件，自然是和其他普通礼品一般待遇。
　　这时候如果送礼方更进一步，希望能获得同等重视的回报，那矛盾就产生了。
　　第一份工作时她和公司一个富家女交好，有一回生日时，她咬着牙用了半个月工资给富家女买了一条两千块的手链。几个月后这富家女辞职搬家，她去帮收拾行李时，发现自己送的礼物连包装都没拆，放在准备丢弃的一堆东西里。里面还有一些未拆封的、可能也是别人咬着牙送的礼品。
　　富家女甚至没想起这是她送的礼物，让她帮忙把那堆“不要了”的东西清掉。

　　这礼物对他来说算不算得上重视倒也未必，但肯定是他评估过对她来说算是重视程度才送的。
　　像她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爱情，一般的礼品根本不会让她稀罕。
　　六位数，大概她现在三个月的工资，不算一般礼品。
　　而且用礼貌恭敬的态度，用最理所当然、不刻意的方式。

　　毕竟是老钱的作派，总比一些阶层没上去，脾气先上去了的好。
　　“小小心意，感谢你帮忙，如小姐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请你吃饭。”
　　他太清楚了，怎样追求，都比不过直接了当。

　　这花估计需要两千块。
　　白曦的男友曾经在情人节给她送花，一盒玫瑰一千块。全公司的女人都跑来看仿生玫瑰长得什么样。
　　如果她能收到Rose only的小熊玫瑰，那将来她离开公司不管多少年，这个传说会一直流传下去。
　　Rose only对他来说只是小意思，就好像买东西时对方直接亮出的赠品，总让你感觉意犹未尽，还想着有点什么别的才好。

　　她很清楚她必须在几秒内做出反应。
　　这又是女人天生俱来的直觉。

　　斤老并没有因为这些礼物，便以上位者的姿态、用挑剔考验的眼光在看她。
　　他的态度理所当然，好像这就是一个普通男生追求一个普通女生，应做的事情，没有一丝夸耀。
　　他们严格来说，只见过两次。
　　她抬头，斤老就坐在她面前，她想像不出他年轻时的模样。
　　因为他的眼袋很重，头发灰白。
　　比起灰白，更糟糕的是稀疏的头发，坐下来差不多高度，她几乎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的头顶。
　　老人斑有大有小，更可怕的是，他说话转头时她甚至能看到有几处油渍在他颈纹处。
　　她甚至觉得自己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是什么香水也不能遮掩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他年轻时也许并不邋遢，可是年纪大了，视力下降、精力不足，他未必能好好地审视自己。
　　或者他已经好好审视了，可是还是有一些盲点。
　　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像饕餮一样，疯狂地蚕食他的体面。
　　这体面不是他想维持，就能维持的。
　　这是年龄最大的悲哀。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盈地说：“这个太贵重了。花我就不客气了。”
　　钻石项链盒子被轻推到他那边。

　　花她收下了，一是礼貌，连花都拒绝就过于无礼，二是两千块的东西，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特别贵重礼物，收之无愧。

　　说这话的时候，她内心很平静，甚至有一点小兴奋。

　　他懂了，不再勉强。
　　他是聪明人，不需要多讲。
　　她也没有美貌到令人难舍难分，见好就收，高手出招，不需要刀光剑影，便可见真着。

　　她的心跳慢慢加速，说话也快乐起来。
　　既然对对方无欲无求，自然也无需管理自己的形象，她的态度愈加松弛。

　　礼貌有，诚意有、他的地位、财力都在那里摆着。
　　但是，在天秤上，衰老压倒了全部。
　　如果能用地位、权财拿走一些衰老，也许就能达到平衡。

　　比如卫明水。
　　他的条件对她而言，还是太好。
　　根本攀不上。
　　她本来想要的，比他再低一些。
　　中上的地位财力+相当的年龄，足矣。

　　她果然还是太爱自己了，
　　但凡他再年轻一些，她也不至于犹豫。
　　但凡她再老一些，她也不必犹豫。
　　如果卫少也八十多，她可能不会有这么多在压力。
　　卫少到八十岁时，会不会也是这样？
　　如果卫少现在是八十多，她还喜不喜欢他？

　　她一直维持着欢快愉悦的说话口气和速度，直到斤老把她送到她小区外面。
　　她转身走进小区时，天色晚了，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保安在保安亭里。
　　小区灯孤零零地亮着，照不明这诺大的广场。

　　广场上空荡荡的，她也不是第一次孤身一人回去。
　　但这一次，风吹得她很冷，冷得她要用双手抱紧自己。
　　她开始低声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她的手在轻轻发抖。

　　她已经三十出头了，不管长相如何年轻，只要报出实际年龄，马上就会在别人心中扣分。
　　这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这也许——不，完全是最后一个她能跨越阶层的机会。

　　比他年轻的，不会追她，会追她的，家势没他这么好。

　　她也知道他并非真的爱她。
　　现在她不过是他接触到的女性里，他觉得比较合适的一个，值得他出价而已。
　　这种更多是运气，毕竟他的选择面更广。

　　斤老的家世比他家更好，是更老牌的old money。
　　就算他戒备她，吃不到鱼，丢点虾米，也足以让她这辈子衣食无忧。
　　她就算这辈子再努力再奋斗，也至多不过到中下阶层，甚至到不了，一场疾病、一个意外，足以让她996几十年的积累毁于一旦。
　　卖什么不是卖？在公司加班熬夜毁掉自己的健康，最后可能也是贱卖。谁能保证努力就有回报？

　　但她不能去这么想，如果这么想，她怕是要后悔，怕是要回身去找斤老。
　　但是人家追求你时你摆架子，等别人撤了你再去央求，那身价跌的就不是一点两点。
　　让他觉得可惜，总好过让他觉得你不过如此。

　　她觉得很冷。
　　她不能后悔。她只是觉得身体在变冷。

　　这冰冷让她不得不咬紧牙关，在走到楼下，她仍握紧拳头，没有回房，只是在楼下往返地散步。
　　不断地试图让身体温暖起来，不断地告诉自己。
　　没问题，她还年轻，还有机会。
　　而且，她不过是想嫁到中中阶层，并且很清楚地知道高攀不起上下甚至斤老这样的上中阶层。跨越阶层太难。
　　他比她大了五十几岁，男人到了这年纪，不可能真的爱上一个人了。他根本没精力爱人了。
　　自己也不具备美到让人奋不顾身的地步。

　　她才三十出头，新工作年薪接近百万，对一个没背景的女人 — 不，甚至对没背景的男人来说，也不可谓有一个小成就。
　　她以后会更好，她的条件，找一个年薪一百五十到两百万的，不算高要求吧。
　　她是大学生，要求对方同样学历，不算高要求吧。
　　她三十，要求对方差不多，不算高要求吧。
　　她身高一六六，要求对方一米七八以上，不算高要求吧。

　　她现在由于工作的关系，身处于中下阶层，但是维持得十分艰难，可是随着年龄增加、疾病机率增大，家里负担增加，一年比一年往下退，一场重疾，可能最后会让她退到下上甚至是下中阶层。这意味着，她几十年的奋斗会打回原形。
　　但是如果和他一起，她完全有把握拿捏他这类型，他的年龄和精力也不允许他再有别的想法，因此就算分手，她也可能到达中中阶层。如果不分手，她虽不能保证自己能上到中上阶层，但至少是有这个可能性的。
　　现在说不，切断了所有可能性。
　　办公室里面所有女生，特别是已婚女生，都以为自己进入中中阶层，其实她们大部分还在中下阶层。
　　珍珍嫁那个男的，不也是为了进入中中或中下阶层么。

　　到这个年纪，还要为生活奔波，还要受邻居的气，受领导的气，受同事的气，
　　甚至开始担心养老金够不够。

　　哪来那么多美丽的童话故事，灰姑娘哪里嫁得了又高又帅的王子，要不是就是又丑又矮的王子，要不就是年迈龙钟的国王，就这样，还得抢破头用尽心机手段。

　　在这个时候，倒想起爱情来了。
　　多么可笑的事情。
　　她甚至对自己感到悲哀起来。

　　不用她年老色衰，卫明水就会忘记她。

　　其实最好的让他记住的方式，反而是和斤老在一起。
　　让你爱的人讨厌你、憎恨你，总好过让他忘记你。
　　但是她做不出来。

　　她总是在关键时刻，做错决定。
　　这也许就是她永远处在下面阶层的原因。
　　她明天回去公司，依旧要面临被人挑选和挑剔的处境。
　　而这，原本是她可以避免的。
　　偏偏，即使现在斤老再问一次，她还是不。

　　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什么叫凭自己的努力，努力不一定有回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