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一梦》赤字

3、老友

　　女人的动线决定了许攸年的判断，被迫接收大量信息让他感觉很不好。她把这个议案随意地摆放好，看样子，这并不是此行主要目的。
　　帐篷里的灯温吞地灭，这摆放着诸多现代化的物品，这些物品本应合理地存在于此，可此时此刻却格格不入。
　　“窸窸窣窣”，有人拨动灌木丛的声音，紧接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那每一下都像是重重地踏在女人的心尖上。心跳动得越来越急，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她的胸腔。
　　情景骤变，许攸年还没作出反应，便觉头晕目眩，就被向心力猛地抛出。
　　第一次强制性地跳转。许攸年依稀咂出这能力的意味来。
　　1.从后往前，记忆跟随记录者第一人称的主视角并且会获得同样的体感。
　　2.事件并不具有连贯性，可能是重要生命转折点或者情绪宣泄口，追溯时间为前几个小时。
　　3.并不可以自由切换，只要到达关键点，就会自动抽离，情绪拨动越大，速度越快。
　　许攸年前两次的摇头切换只是一次巧合罢了。
　　是夜，女人似乎在帐篷中休息，许攸年察觉到此时她好饿，肚子不停地抽痛，胃酸都因为剧烈压迫骤然变得逼仄的空间挤了上来，显然是饿到反胃了。
　　“扑通”一声响在帐篷外，和此刻脉搏一样垂危，和心脏跳动一样有力。
　　她摸索着，用手拿起放在床头的手电筒点开最小档，微微的，萤火虫尾翼一般的光亮起来，女人谨慎地探出。是这个女人后来的丈夫？许攸年顺着女人的目光，看清人。
　　男人将一包压缩的包装完好的食物扔给了女人帐篷旁边，身上被绑上了锁链，可以看出他被困在最大的帐篷旁边。
　　唯一为了方便动作探出的手臂边缘浮现出焦黑的焚烧痕迹，这个锁链为了限制男人行动应该是带了电。
　　男人安慰女人一样的摇了摇头，左手比划了一个状况良好的大拇指手势。
　　用尽力气一样，垂下了眼眸，男人睡觉的模样并不安稳，蝉翼般微薄的睫毛保护着无休止颤抖的眼睑。腹部被缠绕荆棘的矛贯穿，那种红有生命般流淌着，好像永远不会干涸。
　　一样的模样，流淌着一样的血。许攸年推测这个男人是新人类，不知道新人类对人类鸠占鹊巢的行为会有什么看法和态度。
　　但就方才战场新人类对人类的庇护情形来看，不等他们采取任何举措，人类便已自乱阵脚开始内斗。
　　观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尽可能囤积私有资产，攻池掠地是逃亡后群居环境下的本能。
　　女人攥紧了拳，许攸年感受到她慢下来的呼吸和越来越上升的体温。
　　这算是一见钟情？许攸年想。
　　再度苏醒，依旧是寂寥的黑夜。感觉女人的情绪明显的亢奋和摇晃的视线，身边人同样涨红的脸，浓郁的酒气在料峭的风中蔓延。
　　许攸年看到了他自己。
　　从别人的眼睛里看自己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许攸年的头发还没有那么长，但左边额头的碎发已经到了遮盖眼睛的地步。
　　鼻高唇薄，脸部线条硬朗而流畅，眉毛斜飞入鬓，深邃的眼神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显得不怒自威，又没有到咄咄逼人的凌厉地步。
　　头顶那顶鸦青色的兜帽并没有不同，其铮然凛冽的气质，却与他人泾渭分明。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大大小小的营地紧紧依偎在一起，许攸年就站在最大的那个帐篷旁边，羹火边人人都带着兜帽，闪烁的光下，人人却都能看清脸，年纪或年轻，或年迈，表情或迷惘，或坚定。
　　以女人的视角看去，记忆中的许攸年走了过来，铿锵有力的发言仿佛掷地有声。
　　“我想，为了这片土地而战，这是我自发的心愿，而不是总司令的使命所驱使，”许攸年的目光搜寻般看向每一个人，“我心里无比清晰，我们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难道放任自己被环境同化？不要忘记自己来自哪里，就算都有思想意志和坚守的立场，我们也不要盲目愚善，为了种族而战！”
　　究竟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此刻的许攸年就像人们必将铭记的英雄，但现在的许攸年觉得这一段得写到自己的墓志铭里去。
　　一应而起，被鼓舞的气焰所点燃，所有人都高举了武器，呼喊声冲破了静谧的夜晚。
　　作为个体的人是理性的，而集体具有盲从性，愚昧反而能够抑制劣根性，激发人们的潜力与热情。
　　人类是无知者，是鲁莽者，但也是开拓者，先驱者。
　　若有所感，女人抻着脖子，向天空极目远眺，月亮…早已没有了月亮，只有远远的一个点，光亮几乎可以不计，光晕也被点点滴滴的黑斑污染的看不清楚原样。
　　原来如此啊，这片土地早就不复往昔了。这里不是我们历代守望的家园 。但何其荒谬的是，女人和男人，相爱了。还有一个女儿？
　　等等…女儿？
　　女儿是怎么死的，如果死了，一定会造成巨大的情绪反噬，但却没有被读取，为什么？
　　"找到…了……"
　　一只无形的巨手，又或是日月的引力轻轻牵引着浩渺大海，从而引起了那波澜壮阔的潮汐。许攸年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从女人的记忆里轻柔地剥离，没有丝毫被牵扯的疼痛。
　　终于，许攸年看见了祂，一头雪白的发和脖颈上的金圈。那般神圣的人，却有着同样黑色的眼睛，矗立的两座墓碑，许攸年想。
　　对视的瞬间，天罗地网的恶寒笼罩了他，像坠入飘落的空城，一片死寂，能听到乌鸦的凭吊还有泣血的悲鸣。
　　一些记忆碎片被强制性塞入许攸年的脑子，像自由翱翔的飞鸟，许攸年刚想捕捉，就毫无痕迹地溜过。所以准确来说是祂是将强烈的情绪施加给了他，彷徨、不安、孤独，还有…思念？
　　祂好像被困在了出不去的地方，作为一个孤独的行者，在无数漫长而又无尽的时间长河里踽踽独行，祂一直在寻找着谁。
　　一声叹息羽毛般落入许攸年的耳朵，有些瘙痒。四处真的有洁白的羽毛腾空而起，扶摇直上，托举着他。
　　“啊…”多么生动鲜明的梦啊，许攸年触碰了洁白羽毛，用手拿起放到鼻尖闻了闻，带有温暖阳光的味道。
　　梦境破碎，许攸年回到了圣殿。
　　虽然在记忆中穿梭了那么长时间，从李砚南看来，许攸年步调匀速，没有丝毫停留。
　　许攸年发觉没有人提出他的异常表现，原地女人的幻影已经消失不见，于是许攸年不再探查，没有丝毫心虚地跟了上去。
　　小女孩找到了谁，直接撒开了手。她跑到一个头戴兜帽的女人面前比比划划。
　　“异能如果能治愈先天疾病就好了，也不至于我们现在胡乱猜测。”李砚南惋惜地叹了口气。
　　“我以为异能无所不能呢？”“异能并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东西，多次实验表明，异能其实是符合人类认知的，和平时代人类能办到的事才能实现。”明媚的女声抢先开口了，声音和长相一样，有一种书生气。
　　李砚南站在兜帽侧面，只有许攸年能看清女人的脸，女人一开口，李砚南才惊喜地说，“姜知秀？！”
　　“这不是李砚南嘛，好久不见。”看着两位要寒暄起来，许攸年想着要不要先行离开，李砚南一把把他扯了回来，小声地说，“你们应该也见过，都是共知会的成员。”
　　姜知秀对俩人地拉拉扯扯熟视无睹，伸手去扯了扯女孩的脸蛋。“这件衣服是我给她的，灾难后五年她就一直在流浪了，我虽然有想领养她的心思，每次遇见她的时候总是不凑巧。”
　　“你之前带她来做过礼拜？”许攸年说。
　　“是啊，流浪的人总是很难知道时间，昨天刚看见她，就被你叫走了，我只着急对她说了一句明天周一就走了。”洪知秀的眼神有些悲伤。“很聪明吧，又很伶俐。一个被排斥的对象，一个必须有信仰的庶徒，这个时间还敢在外面闲逛？”
　　话音刚落地，人群就从分散开始聚集起来。三人也站稳，许攸年直接把小女孩拉到腰前。
　　礼拜开始了，并不是由词藻堆砌的赞歌，不知其意的咏叹调回响在空荡的殿内。
　　这里简直是现实主义的幻想乡，理想主义的避难所，人们好像只需要歌唱就能得到丰收、雨露和阳光。
　　许攸年看着大部分不被兜帽遮盖的脸，熟悉的面孔，在人群中若隐若现。陌生的刀疤地横亘在脸上，还好小麦色的皮肤遮掩了几分狰狞。王野格？
　　昔日的好友出现在眼前，许攸年顿时觉得，失忆带来的僵持局面，都活络了起来。
　　漫长的祷告结束，许攸年却没有见到自己想要看见的，譬如那洁白的，几乎透明的发丝。
　　王野格直接走了过来，他随手变了一根香烟，不顾周围的人潮，将它点燃。
　　许攸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他紧走几步迎向王野格，声音有些微微发颤：“野格，好久不见啊。”话语里满是感慨，这样和这个曾一起笑闹的友人，面对面交谈的场面，简直恍如隔世。
　　“是啊，好久不见。”王野格吸了一口烟，接着缓缓吐出，在空气中氤氲开来。
　　他的目光在许攸年身上打量着，像是要把这些年缺失的记忆一次性补回来：“你在实验室里待得都快不见人影了，还以为你就要和那些仪器过一辈子了呢。”虽是调侃的话语，却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现在出来也不晚，咱们找个时间好好聚聚，把那些失去的时光都补回来。” 虽然各说各话，让许攸年啼笑皆非，但他也甘之如饴。
　　“宋金嫣还说你来着，她说明天要上门拜访。她一直都很紧张宋璟，一个人和她的产物厮混在一起，多么可笑。难道就因为偶然的姓氏相同？”王野格拍了拍许攸年的肩膀，“说起来，宋璟这个名字，还是你取的。”
　　宋金嫣还说要来，不确定的因素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踵而至，让许攸年的心里翻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宋璟这个名字就像一个不肯散去的幽灵，像和他缔结了契约一样，不断地在许攸年刚开始失忆的生活里搅起波澜。
　　“我当时怎么就取了这个名字呢？”许攸年喃喃自语，压制着自己心里难以言喻的困惑。
　　可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又能如何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