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星上的游乐场》清水浅舱

13、书信·停电

　　最危险的起飞阶段平稳度过，需要绕行的星群也都在时晏和的操作下有惊无险地完成飞行任务，接下来的航段十分安全。

　　操纵星舰进入自动驾驶模式后，他跟副驾驶上的司机终于可以松口气，解开跨过肩膀的五点式安全带，只保留腰部安全带。

　　这时候，他才有空查看工作群消息，将信息投放到星舰驾驶员的AR护目镜上显示。

　　【助理·代安娜：@时晏和亲爱的慷慨的帅老板，X-7602星球项目评估报告已经收齐，我已将所有数据整理上传，请您查收[比心][比心][比心]】

　　先别管这次外勤考察有没有办成事，时晏和在团队里的良好形象倒是树立起来了。原本大家对空降而来的小少爷多少还是有些不信任的，经此一行，员工们此前的担忧都烟消云散了。
　　仗着时晏和年纪小，一口一个慷慨帅老板调侃他。

　　时晏和在群里回复了OK表情包，却没点开分析报告。
　　直到此刻，他依然未能理清内心的纠结和犹豫，总觉得点开之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如果半数以上的成员给出反对意见，理由是很充分的，刚闹出那么大的事情，还想建游乐园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不好反驳。

　　假如情况正好相反，大家都对爱丽丝星球悲惨的际遇表示同情、被活生生的人和故事打动。他再反驳就显得铁石心肠、不近人情了。

　　过量的信息让时晏和心里乱得很，越是焦虑越是想要逃避。反正决策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他干脆不点开文件，先刷点别的。
　　不刷不要紧，一刷就看见了邮件箱里躺着份新鲜热乎的邮件，从闻钊的港湾区工作邮箱发来的。

　　“阴魂不散。”时晏和小声地冷哼一声。
　　“您说什么？不好意思我没听清。”司机耳朵听不清，看不到时晏和AR眼镜里的信息，更读不了他的心，一头雾水。
　　时晏和说了句“没什么”，略显尴尬地结束了发言。

　　他放空脑袋望向前方，AR屏幕停留在磨人初始界面。角落的邮箱红点吸睛得要命。为了转移注意，他点开系统自动推荐的电影，眼镜腿处的骨传导音响声音调到最大。

　　抓心挠肝的三分钟后，时晏和是真的没事可干，只能点开闻钊的邮件。

　　【亲爱的“与时”慈善基金会会长：
　　您好！

　　此时，我正在爱丽丝孤儿院图书馆的烛光边提笔写下这封信。
　　从今天开始，港湾区将进入为期三天的阶段性停电，我们需要将有限的能源优先提供给工厂生产防护罩配件和机甲能源核，以抵抗即将到来的变异虫潮。

　　在工厂里，爱丽丝孤儿院的优秀学生桑弥娅加入了修复防护罩的工作。在我写信的同时，她也在工厂里干得如鱼得水、废寝忘食。

　　说起桑弥娅，她在自己的书包里发现了很多考察团成员留下的小礼物。这让她感动的同时，内心也收到了莫大的鼓舞与善意。在此，我代她转达她发自内心的感谢。】

　　不把背包空着还回去，是代安娜提的主意。
　　她们在航站楼找到了还在运行的自动售货机，购买了一枚纪念品芯片。考察团成员们各自联网购买许多正版的电子书籍通过手环传输进芯片当中，并给桑弥娅留言。

　　时晏和选了几本与机甲相关的书籍，还夹带私货，塞了很多机甲实验校的宣传片、招生简章、官网信息。
　　那是个不错的苗子，跟着闻钊都学歪了，还是到中央星系接受正规的机甲培训比较好。

　　【烛火摇曳，连我这个向来神经大条的人也不由得心生许多遐思。

　　说起来有些惭愧，除了过生日和为了氛围燃起香薰蜡烛，我想不出什么新鲜东西了，便只能同您分享我妹妹十岁生日时的趣事。

　　当时，我的父母因工作上的往来，邀请了有同龄孩子的家庭参与生日派对。可就在我许愿的时候，那家的男孩趁着我妹妹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抢先吹灭了她的生日蜡烛。
　　当时不仅是妹妹，大家都愣住了。

　　我拦下要重新点蜡烛的父亲，对那家人说：“多谢，吹别人生日蜡烛那就是愿意替别人过生日，是把自己的阳寿借给我妹妹。”
　　当时具体说了什么无法逐字复述，总之大意如此，我应该还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吉祥话。

　　做生意的人迷信得很，信的就是这个，那家大人当场变了脸色。
　　我知道这回过嘴瘾要大难临头了，但我皮痒骨头硬吃惯生活苦，晾衣杆炒肉更是家常便饭。

　　没想到，父母没有阻拦，反而跟着我一起专挑那家人不喜欢听的话讲。送客之后一家人自己烤了个香蕉巧克力磅蛋糕插上蜡烛吃了。】

　　分手都那么久了，这个故事倒是时晏和头回听说。
　　他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打算继续读下去。

　　可能，会聊天也是闻钊的超能力吧。
　　这人话多，多得往外冒，但很会掌握分寸并不惹人讨厌，最擅长讲故事吓唬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时候真不知道这混蛋在讲什么，却引得人莫名其妙听了下去。

　　【许是因为停电，思绪格外繁杂。
　　我向您介绍家人的故事，也是想起了本次在爱丽丝孤儿院闯下大祸的庞佑。有时我在想，如果他的家庭、生活的环境有所不同，他是否会走向不同道路？
　　只是，路都是自己选的，没有如果。】

　　读到这儿，时晏和的心里也五味杂陈。

　　【爱丽丝孤儿院的师生们都聚集在图书馆里。今夜的图书馆是允许悄悄话的，大家自发围在桌前，组成了一个个小组，围着火光谈论各自感兴趣的话题。
　　像是从几万、几十万年前，人们就已经围坐在火焰旁那样，今日的我们仍热衷于相似的方式在群体中分享温暖和食物。】

　　被文字鼓动，时晏和拿起一包芒果味的营养补充剂。驾驶舱禁止明火，他就在AR眼镜的视野角落放了电子篝火的动图。

　　【令我意外的是，危机之下的孩子们远比大人们想象得要平静和坚强。
　　“世界末日”似乎要来临了，但孩子们都选择照常生活，因为她们本来就没有虚度光阴，所以只需像往常那样珍而重之地感受此刻。】

　　不知不觉地，随着文字的流淌，时晏和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与她们的谈话中，我也收获颇多，重新认识了、理解了身边的人。比如，彭区长。

　　上次与考察团在食堂共进午餐，大家应该发现了她的食量惊人，颇有大胃王的潜质。自我见她以来就是这样，只是我未曾深思过其中缘由。

　　她的脸在烛光下更像狐狸了，机敏加倍、狡黠加倍，但分享给大家的故事很坦诚。她希望自己的过往能多少给大家一点力量，也不介意听者转述给其他人。

　　按照彭区长的原话说，她这个年纪了，什么没见过？爱丽丝还是宇宙未开发边角料的时候、最为繁荣的时候、虫灾的时候，她都是亲历者、老土著。】

　　【幼时，她家里穷、父母又偏心，衣服也好、玩具也好、书籍也好、食物也好，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给弟弟的。弟弟剩下的才轮到她，如果弟弟剩不下来就是“你是姐姐，大的要让着小的”。

　　每次弟弟吃完有滋味的肉馅，把沾着拉丝口水的包子皮丢进她碗里的时候，彭区长说，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连狗都不如。

　　而弟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喜欢炫耀这种偏爱和特权，有的时候故意会慢慢品味，延长他欣赏姐姐眼馋的时间，还会假惺惺地停下来说“我好像吃不下了”。
　　等到他看到姐姐眼中亮起希望的光，又故意说“但是太好吃了，我还是吃完了吧，不浪费粮食！哎呀，都吃撑了，最后一口没有第一口尝起来好吃了”。

　　她当然恨偏心的父母、恶心的弟弟，但她更恨自己，恨自己那么馋，为什么要眼巴巴地等在那里，打心底渴求那份施舍？
　　可是她在长身体的时期，她切实地感到饥饿、需要营养……更需要尊严。】

　　【很快，物质匮乏的时期过去了，爱丽丝被开发成了旅游星球。她脱离了父母找到工作，在旅游局的食堂第一次吃上了一份正常分量的盒饭。

　　吃完，她一个人在厕所里哭过很久。原来，她是会有饱腹感的，不会一直都想吃东西，她不是馋、不是无法控制自己，而是从未被满足过。

　　成长的记忆全都被饥饿和憎恨填满，可这些也填不满不满足。虽然几十岁了，但十几岁时受到的羞辱和创伤至今仍是一根刺。
　　所以，她不再克制自己对食物的渴望，尽情地报复性消费，弥补童年被压抑的自己。

　　（但为了健康，彭区长已经在调整食量、自我疗愈了。她的社交媒体账号已经变成了“不减掉脂肪肝不改名区长”，由衷地希望她能够达成自己的目标。）】

　　【苦难和创伤不应被夸大和歌颂，而彭区长自有从万事万物中汲取“为我所用”能量的本事。爱丽丝作为旅游星最为繁华的时候，由她负责的美食餐饮板块占了最高的收益比重。

　　这样的成绩也支持她坐上了港湾区区长的位子。可就在彭区长准备大展宏图之际，变异虫灾又这么不讲理地来了。什么政绩啊、扬名立万啊、走向人生巅峰啊，全泡虫池里去了。

　　但彭区长就是彭区长，她说了，不沉湎于旧日的辉煌，不忧心于今日的虫殇，只愿把握此刻，尽自己所能，让情况好一些就够了。】

　　【无论是区长还是孩子们都有乐观的心态，只有我是个不成器的大人。
　　请您务必不要告诉他人，这是秘密，只倾诉与您听。

　　考察团走后，我陷入到迷茫和失落的情绪当中。
　　面对危机，我的表现比孩子们差一些。在这个畅所欲言的夜晚，我突然发现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做，还有很多遗憾和执念未曾得到良好的处置。

　　但正因如此，更需要我打起精神，直面那些我求而未得和不甘的心绪。

　　我将驾驶从老战友那里借来的机甲，保护这颗星球。虽然以前做过机甲部长，也面临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可这么不富裕的仗，我是真没打过。

　　算了，大不了再搭上一条胳膊。
　　完蛋了手环要玩没电了，机械腿也给炸了没法充电，信只能写到这里了。还有很多未尽之言，希望能留到保卫战结束后，同捷报一起发给您。

　　此致
　　敬礼
　　X-7602星球港湾区总助理·闻钊

　　P.S.有一桌女孩在用蜡烛烧火漆蜡这类复古的小东西，我也拿到了一块火漆币，图案是一颗苹果。希望我能够平安归来，也将这份祝福分享给会长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