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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复活 ...

  •   斯伯斯小岛位于地中海内部。自从五十年前,那队怪人将这具空棺落在他们的欧律狄刻公墓,到现在像那样的怪事实在是很少发生了。只是每年复活节,守墓老人都能在欧律狄刻公墓前的教堂神龛下找到一叠皱巴巴的六十六德拉克马以及六雷普塔,钱有零有散,像是东拼西凑凑出来的。自从那年开始,年年皆然。人们将这当做是神给的买坟钱,于是也没人再议论空棺无故占地的事。
      守墓老人收下钱,也曾考虑过给那空棺盖上土,或者立个碑表示纪念。而他每次想要挥锹动土时,往往电闪雷鸣。老人年过七十,对于鬼神之说是相当迷信的。所以这事也不了了之。早年间他老伴去世,膝下无子,老人又离群索居多年,常常在公墓内散步。他最喜欢去那空棺旁,坐在坑上与棺材聊天。那伙人给这具空棺挖了不多不少六英尺,老人望下去,能看到那漆黑的柏木棺盖慢慢腐烂的样子。
      这具棺材的构造相当特殊,棺材下方开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小口,口中伸出来一根绳子,直连到平地上。平地上有根小木桩,那根麻绳便拴在木桩下挂着的铃铛上。老人年长,也是见多识广的。后来收的学徒问他这是什么,老人回答,以前有的地方有这样的习俗。棺材里的人担心自己只是休克而非死亡就入土被活埋,就会在棺材里弄这根绳子,连到地面上,倘若醒来就可以拉动绳子敲响铃铛,别人会来开棺把人救出来。
      只是这具空棺奇就奇在两点上。一来棺材中空,这已经是人们认定的事实——二十年前曾有一伙醉鬼听说月亮镇的这件事,喝多了便要来此地打赌,非要掀开来看看到底埋的是个什么东西。趁守墓老人睡下,他们带了十字镐就来开棺。后来发现这果然是空棺,里面只放了一个东西,一张破破烂烂,不知哪国的纸币。虽然这帮醉汉后来被老人打了出去,但这件事流传下去,成了奇谈。
      二来,这外接的铃铛并没有铎舌,是个哑铃铛,做个摆设而已,就是起了大风也不会响动。老人觉得很奇怪,棺材里又没有人,还要安这么个铃铛;安了铃铛也就罢了,还是个空铃!棺材里就放一张纸币,还要为这看起来就不值钱的东西,年年给他塞六十多德拉克马买下这块地——这伙人真是莫名其妙。当年他们从海里走来,因为风暴的缘故,一切都灰蒙蒙的,雨下的太大,瞧不见他们开来的船,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后来有传言说那伙人是海里的海怪,过去淹死在海里的姑娘被他们捉去做了新娘,死后聘礼连同魂魄都兑成冥币塞在这棺材里,送还给月亮镇的人。若是这样,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不知道这铃铛是个怎么安法。仿佛那送葬的人又盼着里头的人唤他,又盼着里头的人真正死了才好。
      就这样过了五十年,老人在一个雨夜惊醒了——他听到铃铛声音。欧律狄刻公墓是很早就有的,他是守墓人,住在前头的圣堂里,圣堂里供奉的神什么都有——月亮镇人从不问彼此出身,不问过往,也不关心邻居,他们都是从海里上岸在这里落户的。每来一家人,都领一块地耕作,而后在圣堂里供奉一尊神。这些人的信仰各不相同,所以供什么都有。每一尊神六英尺高,供在地上或直接在地上摆着,有人家给神裹了经幡,有的就裸摆。有人早早死去,没有再来祷告过,就结蛛网落灰;有人大富大贵,就镶金,清台摆果,极尽供奉。每一樽神双手手腕处都系着一只八角铃铛,随风晃动的时候听起来叮铃铃地响。
      老人住在圣堂后的厢房里,他听到响声,摸索着爬下床,将朽木框出来的一方窗棂用力压实,豆大的雨砸在玻璃床上,几乎要将陈年的,抹都抹不去的灰震开来。他从梦中醒来,还很恍惚,常年的耳背让他听也听不真切,只觉得吵闹。他觉察出冷意,抖索着皱巴巴的袍子,随便裹了两道,就走出来,走到廊边。他很不容易将黑伞撑开,雨冷的刺骨,他抬头看了看,今夜没有月亮。
      守墓人听到铃铛声,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圣堂的门窗没有关紧,风吹得作乱,就过去关窗。他提着油灯从雨水里淌过走廊,推开昏暗的圣堂侧门,陈年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圣堂侧门下有小杂物间,因为前年门被鼠虫咬得不成样子,就干脆将它们换下来了。里面堆了些铁锹之类的东西,打一眼望去里面黑洞洞的,老人这么多年都在坟场里住着,胆子很大,可是这会铃铛响得诡异,走过杂物间的时候,不免也有些犯怵。他紧了紧衣领,举起油灯,往圣堂里看过去。果然,堂两侧的窗户都大开着,狂风骤雨就这样往里头灌,冷得老人一哆嗦。他心中暗骂学徒不醒事,虽然这雨来的诡谲,但听了这样大的铃声,风声,雨声,也该过来关窗闭门。老人绕过歪歪斜斜,被吹得七零八落的神像,走过去关门,果然,这些神像上头坠着的八角铃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被吵得愈发烦躁,带着些许怨气,关窗关门的声音大了些。圣堂的门窗都闭严实了,老人喘了口气,就要回去睡回笼觉。
      这时候,他猛然才发现,铃声没有消停,而是越来越响亮了。他太耳背了,没有听清楚,铃声是一声一声传来的,不是那群八角铃铛——而堂内的八角铃铛,全都被人拔去了铎舌,成了空铃!老人口中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嗬嗬声,他跌靠在门边,油灯落地,烛火摇曳两下,瞬间熄灭了,窗外雷声轰轰,他听到脚步声——疾跑声——越来越近——
      他的学徒在雨中冲了过来,推开差点被风吹得掩上的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在坟场,是空坟......空坟!死人的铃铛响了!”
      人们在这样一个雨夜里,聚集在月亮镇的广场前,他们张望着圣堂,伸长脖子,想要越过这栋洋楼直直望到后面的坟场,再越过高低错落的石碑,向下看去,看那腐烂的百合花和黑木板下,到底是谁在敲铃。他们敲响圣堂的门,学徒双腿打着颤,几乎要跪下——假叶树的叶子在暴风雨中莎莎作响,守墓人在学徒的搀扶下,越过门槛,穿过走廊,惊惧的乌云下,一老一少向空棺走去——他们太恐惧了,雨也太大了,整片林子里电闪雷鸣,铃铛的尖啸刺穿了这夜,守墓人和他的学徒在枯树枝和泥水中艰难地走着,魔鬼在他们耳边低语,老人不住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嘴里念念有词,他们绕过高高低低的石碑,铃铛声越来越近,人们在此处献上的鲜花随着雨水落在泥土里,碑上逝者的照片被雨水冲刷得褪了色,劣质的油墨顺着碑文滑落,人也显得失真,老人不慎撞见这些照片,险些吓得跪倒在泥土里,学徒搀着他,向前走去——铃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急促,终于,他们在空坟前站定了。
      雨水之中,他们勉强看见了——雨水把堆在坟墓两旁的泥土全都推了进去,将棺材埋住了。而小木桩上的铃铛随着被不断拉动的麻绳疯狂地摆动着,那是撒旦的乐曲。
      麻绳被不断扯动着——谁也没有办法忽视这个事实。可是被谁扯动着?什么东西在棺材里面?为什么这个空铃突然发出了声音?老人不敢细想。他跪在坟墓前,雨水顺着他的皱纹滑落,他颤抖地默念神的名字。
      学徒到底是胆子大一些的,他将匕首掏了出来,说道:“我们......我们把这个绳子割断,就不会再响了......”
      老人没有阻止他,于是年轻人走上前,颤抖的手刚刚握上麻绳,棺材内就狠狠扯了一下绳子,学徒一声惊呼,他睁大了眼睛,想要向后逃去,却来不及了。他被这绳子拽得向前栽倒,老人惊呼一声,想要抓住他,把他向后拉,可是绳子那头的力气太大了,年轻人很快被这坟土吞噬了进去,他最后还在尖叫,怒骂,往前挣扎,目眦欲裂向前拱动,可还是被埋在了土里,守墓人哀叫,不断向这墓主人磕头,可是铃铛还在长鸣。
      老人只能从地上捡起十字镐,开始松土,没有人再给他撑伞,雨下得却越来越大,老人瘦的像一杆柴,但是常年劳作,仍是很有力的。他将棺木上的土推开,雷电轰鸣中,不敢有什么懈怠,就这样一镐一镐下去,土很快被推开,此时他举起十字镐,狠狠向下破土,却突然感到自己破开了一具□□,他从土中抽出十字镐的时候,正有闪电划过天际,亮惨惨的破天白光中,他看到十字镐上赤红的鲜血滴落。老人吓得跌倒在地上。他将十字镐咣当一声丢在地上,扑到前面,伸出颤抖又苍老的双手,将表层的土壤拨开,果然看到学徒躺在棺木上,已经气绝。他胸口心脏的位置被掏空了一块,百合花从这洞口生长出来。十字镐正在他小腹的地方落下,有一道鲜明的口子。
      老人趋近于崩溃地跪坐他身前,伸长双手,将学徒的尸体从棺木上抱出来。守墓人年纪很大了,这么多年,只有跟这个自小养在身边的学徒最亲,他在他心口生长出百合花的地方哭泣,绝望地抚摸年轻人的脸,却不敢咒骂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老人沉浸于悲伤的时候,人们在远方听到铃铛已经不再响了。雨势渐小,一切变得死寂,月亮悄然升起。月光将斯伯斯岛照得亮如白昼。
      当老人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清晰地看到面前一具人影高高得挡在他的月亮前。这一眼吓得他差点晕厥——那几乎就是一具骷髅,上面贴着几块稀稀拉拉的烂肉而已,果真是像被埋了五十年的样子。这具骷髅的脸上也只有薄薄一层腐肉,风吹来,甚至掉了几絮。暗褐色的血敷在它的骨头上,它那空洞凹陷,将近腐烂的眼珠上下转动一圈,落在跪坐在地上的老人身上。
      它裂开嘴对着学徒笑起来,看起来有点诡异。它开口说话了,声音活像是两块骨头刮擦出来的:“主......保佑。”
      它的眼神又落在老人身上,嘴角咧得更开了,它的牙齿很松动,随着动作简直快要掉落:“......你。”
      而挤挤攘攘聚集在圣堂口的人群,因为公墓夜里落了锁而无法向前,他们等着守墓人出来给他们一个说法,用来解释为什么那铃铛刺耳地响,为什么扰了所有人的清梦。他们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夜里涌动的海浪里走来了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束着高马尾,头发很长,除了有一双银蓝色的眼睛之外,面容完全是东方人的样子。他穿着皮鞋,走在月亮镇的石子路上有轻轻的,嘎达嘎达的声音。年轻人身姿高挑,臂弯中搭着一件深棕色的毛皮大氅。他自己穿着讲究,一件轻薄的黑色的风衣,胸口别着一枚银亮亮的月牙,别针上的银链子也随着他走路轻微地晃动。他向人群走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接近。
      直到他开口说话,这人有一把蓝丝绒般的好嗓音。他站在人群外围,客客气气地说:“劳驾,请让一下。”
      这声并不大,称得上温柔又礼貌。但是人们却自觉为他让开了道路,年轻人向他们点头致谢。
      这时候,鸦雀无声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呼唤:“是......是你,你是当年那个送空棺来的人!”
      就像石子投入水中一样,人们开始骚动,寻找声音的来源。说话的是月亮镇年纪最长的一位老妪。她家历代居住在月亮镇,这座小岛上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
      老妪的儿子儿媳七年前出海,在没有回来过,只有一个孙女儿在身边照顾。这村里的老人因为住着沿海,天气不好又常年阴湿的缘故,大多并不长寿,五六十出头就死去了。能活到老妪这样高龄的老人,除了守墓人之外,并没有其他。她今夜做着梦,正是儿子儿媳辞别她扬帆而去的那一天。她出门前给儿媳佩上了祖祖辈辈都缝制过的祈福腰带,给儿子打满了整整两木桶的淡水,又在圣堂请了圣杯明示,一切都那样好,本该也只是一个寻常的出海的日子。可是那天,尚在襁褓中的孙女却啼哭不止,她送走儿子儿媳之后,就下了暴雨。三个月来一点儿儿子儿媳的音讯也没有。
      她疯了般地抓人,四处询问,而月亮镇的人对她也只是口头上关心些,实际上却避着她,免得被她纠缠住,一时半刻也没有办法脱身。等到秋天的时候,她的心已经死了,一个雾蒙蒙的清晨里,她抱着孙女儿向海边走去,想要跳海自尽的时候被守墓人发现了。
      守墓人可怜她,那年就将圣堂上不知是谁送来的六十六德拉克马以及六雷普塔给了老妪,接济她过了一阵,让她靠出卖些织物勉强度日。这样过了四十多年,除了守墓人,她就是这个镇子上最年长的老人了。
      今夜铃铛响起,她的孙女说,叫她在床上躺着,她去看看是什么事情。她摇了摇头,裹着被雨水洇湿的毯子也要出门看看——人上了年纪,总是觉得鬼神愈发近了。她活了这么多年,盼着死也盼了这么多年,倘若儿子儿媳回来看她,她怕错过。可是年轻的孙女不明白,却也拗不过老人,她就搀扶着老人,围在人群外边。直到她看到那个年轻男人走了过来,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被唤醒了,她听到那铃声,再次见到了这个男人——
      年轻人被喊住,也望了过去,看清这老妪之后,微微一笑:“你好,小劳拉。我上一次来这里,你还是个追着纸蝴蝶跑的小姑娘——可是现在,你已经这么老了。”
      人们听清他说了什么之后,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他们像看着怪物一样看他,向后退去,母亲把子女护在身后,男人们也变得警惕起来。后退的人群中,只有老妪不敢置信地向前走去,根本不听她孙女的呼唤,而是推开了她的手,问道:“你......你!你是谁......”
      他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举起右手,手上带着一幅制作精良的黑色小羊皮手套,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两张纸币。月光下,有人认出来这就是当年那些开棺醉汉描述过的纸钞的样子——“这就是棺材里的钱。”人们这样交头接耳道。
      他对老劳拉说:“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儿子和儿媳在港口等你,去接他们吧。”老妪震惊地张了张口想辩驳,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往海港的方向望去——月影之下,众人真的看到了海湾处影影绰绰的两个互相搀扶的人影,却不能判断是否是老妪那失踪四十多年,早该是白骨一捧的儿女了。
      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码头,步履踟蹰,而那孙女已经惊叫出声,她的泪水几乎是夺眶而出的,她拔腿就要向父母跑去,可是走了两步却发现忘记搀扶奶奶,就折返过来,想要拽着她向码头走去,可是老人却没有如人们所料的追去接自己的孩子,而是颤抖着向年轻人的方向跪下了,她悲伤又激动地大声呼唤她的神的名字,被重锁拴上的门闩猛然断裂,圣堂的向两侧轰然大开——月光落在了圣堂之中每一尊神的面庞上,属于劳拉的那座神像格外明亮。
      年轻人径直向前走去,没有留给她一点目光,他依然是微微笑着的。人们跟着老妪向他下跪,各个人口中都在呼唤他们神的名字,念着他们的欲念和诉求,向他乞拜,求他的神迹再临。年轻人看也不看他们,只是从圣堂穿过去,灰暗杂沉的圣堂里,每一尊神都塑造的各不相同,却都向他俯首。他并不看它们,而是越过侧门,走向坟场。
      公墓的名字来源于第一个发现这座岛的人。这人是个吟游诗人,在这里落脚的时候,兴之所至就叫这岛“斯伯斯小岛”,名字来源于传说。希腊传说中著名的俄耳浦斯就是在这里死去的。他妻子去世后,俄耳浦斯因为痛苦而厌世,就无意识地伤害所有女人的心,于是狄奥尼索斯的神女们将他击杀。他死后,头颅与七弦琴在爱琴海漂流,直到路过斯伯斯小岛的时候,人们将他和他的七弦琴捞起来,头被埋葬在这里。
      后来那位吟游诗人上岸的时候,这里正是傍晚,月光清亮。他在这里找到一块形状如同七弦琴般的石板,于是他在这里住下,就称此地为斯伯斯小岛,死后他的子女把他埋在这里,用俄耳浦斯的妻子欧律狄刻命名这块墓地。这就是公墓的由来。
      欧律狄刻公墓很大,足足占地有半个山头。这里除了柽柳的嫩粉色花絮和下垂的野茉莉之外,并没有别的鲜亮颜色。月亮镇的人不喜欢出门,海岛的后半部分几乎没有人踏足过。那里有很高的榕树和樟树,远看如森林巨兽,黑夜之下如同传说中的泰坦般瘆人。坟墓修在森林前,路上种着些温和的树木,大多是栎林,铁橡栎林、灰背栎林之类的。年轻人从圣堂过来,坟墓里葬着月亮镇人祖祖辈辈,每一式的墓碑都不同样。有的雕刻天使,有的塑造魔鬼,有的光秃秃没有一点刻字,有的密密麻麻写满了生平事迹。年轻人径直路过这里,制作精良的红底皮鞋沾上了污泥,踩在暴风雨后的落满枯树枝的水坑里,一切寂静中只有树枝断裂的声音。
      他停在那骷髅背后。骷髅倚靠着一个上面写着“艾米丽”的墓碑——它自己没有墓碑。。墓碑的原主人艾米丽是一个瘦削的年轻女人,长相奇特,干瘪得像一只僵尸。她的墓志铭是一首简短的独白,上面写道:
      “亲爱的维克多,我永远记得你。你是鲜活的,而我已经作古多年。爱却让你能允许我,一个死人,一具骷髅在你的心上翩翩起舞。吻我的头纱好吗?它已经破烂了,但是我缝制它的时候,一直都在想你呢。我的爱,永别了。”
      骷髅伸出手,轻轻抚摸墓碑上面罩着的那一块破破烂烂的婚纱。他只能勉强读出那些词句,却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
      它坐在别人墓碑上,一只手把玩着那顶婚纱,一只手撑着头。他望向密林深处,脚下踩着学徒的身体,鲜血还从它落脚的地方滋滋冒出来。另一只脚悠闲地晃来晃去,它没有回头,而是自顾自地发着呆。
      直到年轻人呼唤他。他叹了口气,问道:“牧四诚。你把守墓人吓到哪里去了?”
      骷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了起来,它压低声音,说道:“......我让他快跑。”
      “跑什么呢?”年轻人颇有些无奈,“你以前也这样。总喜欢把自己弄得很恐怖,但说到底,你根本杀不了几个人。”
      “是吗?”骷髅叮呤咣啷摆弄着自己的骨头,摇摇摆摆地站起来,“那这样好还是不好呢?”
      “不好,我不喜欢这样。”
      “那我把他抓回来,杀了他好吗?”骷髅站起来,朝着年轻人走去。凑近了,它几乎将这张可怖的脸贴在了他脸上,“杀了他,你会开心吗?”
      “也许吧。”他回答。
      年轻人说话的时候,呼出热气吹在骷髅空洞的耳廓边,让它打了个颤。这样的风它从未感觉到过,躺在棺材里的日日夜夜,只有虫蚁和蛆虫和它作伴。它们下嘴啃食它的一切时只有尖利的痛感。它第一次感到“风”——“风”从它的骨头上掠过的时候也有轻微的触感,让它早就断裂的神经也在簌簌飘动。
      这腐烂的絮肉被撩动的时候,这种感觉是什么?它不知道,“风”是不是也是一种痛觉?它想。
      它错愕地盯着这个看起来温和的年轻人,并不理解这些话的含义。但下一刻它伸出手,那个明明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的老人猛然间被拖回一样出现在它手上,它森然的手骨刺入他的脖子,鲜血横流,老人的喉咙里发出“吱吱”的叫声,目眦欲裂,还在拼尽全力挣扎,如柴的干瘪肢体在空中乱舞,就像被幼童套住脖颈,随意把玩的蟋蟀一样挣扎,崩溃,屈服。老人的的愤怒也无声无息,他那从眼睛里流淌下的血泪落在地上没有惊起一片干枯的树叶。人与昆虫生命的重量在此刻——在神的天平上相持了。
      骷髅将他的尸体扔在一边,低下头,用一种乞求表扬的眼神望向年轻人。
      “他是你死去的时候,唯一一个来找你说话的人。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把他杀了呢?”年轻人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叹息道。
      “你让我把他杀了。”骷髅不明所以。
      “我并没有说这句话呀。”年轻人淡漠地笑了笑,他接着说,“不过,你能为我这样做,我很开心。”
      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喜悦的神情,只有一种很清淡的怅然。
      “你在难过吗?”骷髅问。
      年轻人并没有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你杀他的时候,这种感觉熟悉吗?”
      “不熟悉。”骷髅摇摇头回答:“我从死亡中诞生,但死亡已经把我忘记了。”
      教堂的琉璃窗透过皓白的月光,玻璃上绘制的圣经是琉璃色的,据说神诞生在马槽,于是月光透过金黄色的马槽琉璃画照在年轻人身上,他那银蓝色的瞳孔流转着天堂般的金光,这位天使微微一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想起自己的死亡,从今天开始,你就叫牧四诚。”
      他将那件棕色的大氅披在骷髅身上,骷髅弯腰,方便他为自己整理配饰,那些叮呤咣啷的东西敲着它的肋骨,有着闷闷的响声。骷髅不懂,这也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也许这大氅的柔软,这配饰的碰撞都是一种痛感,它想,痛,它自诞生起唯一懂得东西,死亡是它和这世界的脐带,棺椁是它的胎盘,尸斑是它的胎记,而眼前这位天使就是他的圣母。
      它望向他,这位年轻人于是说道:“白六。你就这么称呼我吧。等你知道死亡的感受之后,我就带你到人间。”
      “人间是什么地方?”骷髅问道。
      “是狂欢派对,宇宙的中心。”天使说,“那里有人。但是他们很贪心,到了天堂,还想要自由。你要去人间,你很早就把你的一切都卖给了我,他们不懂事,我要你回到人间履行职责。”
      骷髅若有所思,它又问:“为什么我要知道死亡的感觉才能去人间?我从死亡中诞生,这还不够吗?”
      “不够。”白六说道,他的长发被风吹起,让它想起了教堂上悬挂着的,常常被风撩动的经幡。那时他的棺盖已经腐朽,木头烂了露出空隙,只够它看见教堂顶上的褪色的彩旗。它漫无边际地想,风撩动白六发丝的时候,他会痛吗?
      “你没有灵魂,人只有知道死亡,才会在天秤上有重量。你过去的灵魂很沉重,就算在我这种人身边日夜消磨,依然很美。”白六伸出手,在黑夜之中幻化出一个虚空的手势,“有一颗恒星的重量,在宇宙之中很醒目。”
      “我要怎么才能知道死亡?”
      “学习。”白六说:“这半个世界线是为你创造的,牧四诚,所有人的死亡都为你而用。”
      “那么,我不想去人间。”骷髅说,“我后悔了。如果死亡只是为了取悦你,我不想让无辜者的死亡成为我进入人间的门票。我把’牧四诚’这个名字还给你,请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到我的棺材里了。如果幸运,以后还会有守墓人,但我不会再杀了他取悦你了。”
      白六注视着它,捡起了那个铃铛,他褪去了手套,手指拢着这个生锈的铁铃铛,将它放进口袋里。他说道:“不急。我的世界有风,有飞鸟,还有鲜花。你应该看一看再做决定。”
      “你看,你今天才从棺材里走出来,我带你逛一逛。神创世纪用了七天,我们也来打个赌。七天之后,我说不定就让你回心转意了。”
      骷髅本来已经转身向坟墓里走去了,但它听到铃铛的声音,稍微顿了一顿:“我不需要看你说的世界。”
      “为什么?”
      “因为,我在棺木下也能看到飞鸟。”
      “世界不只是你看到的两段横木之间的鸟儿。”
      “有什么区别?”
      “世界是从飞鸟的始发地到目的地。和我走吧,牧四诚。”
      骷髅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称呼我?”骷髅转过身,再一次与白□□目相对。
      白六重新戴上了手套,拢了拢自己的风衣,雪白色的衣襟被风吹得翻飞,他没有看它,而是望向教堂:“......你会想起来的。”
      “想起来什么?”
      白六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走开了。
      “我们去哪儿?”骷髅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它追在他身后,两个人在偌大的坟场中穿行,信天翁从海上飞来,停在栎树的枝丫上,骷髅望着它,信天翁抖动着自己的羽毛,海水沾湿了它的羽毛,泠泠光色之下,它专心梳理着翅膀。
      横穿过大教堂和偏室,他们向门口走去。他们已经走到了月亮镇的镇口。这个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圣堂口处已经空无一人,光亮下的月亮镇地面上,崎岖的石块有着斑斓的色彩,就像敷上了一层蜡质物。他们往海面走去,月亮大得诡异,几乎如玉盘横陈在整个海平面上,完全是太阳落海才会有的模样,月亮近得骇人,它甚至能看到它表面上凹凸起伏的环形山,像一张扭曲的脸。
      海风吹来,骷髅头上那如杂草一样茂密干枯的头发撩过眼睛,它才从这一幕中缓过神来。
      它凑近望向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月光像一张银色的绵密大网,蒙在每具海上浮尸身上。这浪漫又残忍的裹尸袋,完全是白六的手笔。它转头看向后者,后者眯着眼笑起来,耸了耸肩,就像被发现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
      它看到浮在海上的劳拉和她的孙女,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人们以为那些死去的人又回到了人间,可是抓来找去的到最后都只有自己。这些全新的感触涌入骷髅的内心,它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方便。”白六回答道:“因为敬畏,人总是给未知的东西大开方便之门。但我毕竟不是正统的神。起死回生的事情只有上帝才能做到。”
      “那我呢?”骷髅问,“难道我不是起死回生吗?”
      “你是我的试验品。”白六回答,“只有你最后和我去人间才能算是起死回生。现在的你是没有灵魂的。”
      “灵魂是什么?灵魂就是理解死亡吗?
      “不。”白六说,“对牧四诚来说,是的。但你要先成为他。”
      他走下码头,对它说:“午夜时分,海上会有一条大道,通向空中之城,走吧。”
      骷髅犹豫了一会儿。这时海面上生长出一座桥,桥的两端有着玉兰灯,辉亮的灯光照耀在石子路上,它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跟在白六身后,向海上走去。雾气深重,蒙着一切,只有码头上的灯塔还闪烁着绿光。灯光在雾气里四散开来,如同一张无形的网。
      雾气深重,骷髅往前看,几乎看不见白六了。除了脚下这条无穷无尽的石子路,它无处可去,黑暗从四处奔涌而来,只有迷蒙的绿光和大海还在这寂静的世界里呼吸。
      它想再看一眼那信天翁是否已经飞出来了,于是回过头望向月亮镇,却惊讶地发现整座小镇如同纸糊的一样,在这场浓雾里无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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