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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伤痛难平 ...


  •   来种痘的人渐渐稀少,十几天后,终于不再有人上门。父亲突然到了庄上。
      我和弟弟看见父亲,欢叫着扑上来。
      父亲一手抱一个转了几圈才放下,“小宝贝,有没有想爹爹呀?”
      “有!”我和弟弟异口同声回答。
      “怎么想的?”
      “这儿想的!”弟弟指着胸口,我指的脑袋。父亲哈哈大笑。
      “人家也很想你呀!”娘不依地抱住爹的手臂。
      “咳咳!”父亲左右一瞄,看丫环们要笑不笑的样子,脸微微发热,低声道,“这么大人还和孩子吃醋,也不怕人笑话。”
      “才不怕呢!”娘大方的仰头亲了他脸颊一下。
      轰,父亲方正的脸一下成了酱紫色,手忙脚乱地拖着娘冲进房,砰地把门关上。
      “爹爹干什么?”晴岚呆呆地问。
      “少儿不宜。”我耸耸肩,拉着他走了。

      傍晚,父亲和娘走出房门,出现在晚餐桌上,我才知道他不是来接家人回大理城的。
      大理仍然封城,听到了痘苗的消息,提督大人专门派父亲来取痘苗,给全城军民种痘。当然提督大人是第一个要接种的,虽然他早在天花刚出现时就躲到下关去了。
      说起城里的情形,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你大哥家的小三,阿达……没了……”父亲说。
      “什么?你说谁?谁没了?”娘一把抓住他的衣服。
      “阿达,小阿达。已经是半个多月了。”
      娘的眼泪流了下来,阿达,那个乖巧的孩子,竟然就这么死了。“老天真是不公平,他还这么小……”
      “你大哥三个孩子都染上了痘疹,阿森好了,阿婉拣了条命,可脸上留了痘疤,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唉。” 父亲叹息。
      我被这个消息惊呆了,阿达哥哥死了?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小男孩死了?那个童言童语说着长大要娶我的小表哥死了?我放声大哭,“哇,不要!我不要阿达哥哥死……”
      他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唱歌、跳舞、捉迷藏,再也不能亲热地喊我“雨潇妹妹”……
      “雨潇妹妹,明天要来哦,我有好东西送给你……”
      “雨潇妹妹,过几天是三月街,我等你一起去……”
      阿达却永远没有机会参加热闹的三月街了。
      如果我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阿达,我不会这样急急离去;
      如果我知道,我不会任他在后面一声声呼唤也不回头;
      如果我知道……我会早一点培养好牛痘苗,救回阿达的生命……
      如果,可是再我的如果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
      这些天我的牛痘挽救了许多人的生命,我有些志得意满。此时我的得意消散了,第一次思考,自己带着前世的记忆降生,是否应该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天花的阴影终于过去了,我们一家在离开两个多月后的五月中回到了大理城。
      一安顿好,父亲和娘就带着我们姐弟回到外公家。大舅妈见到娘,叫了声“妹妹”,眼泪就流了下来,娘也忍不住悲伤,两个女人抱头痛哭。
      外公看得心酸,努力忍住眼泪道,“哭什么,真是女人家,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娘怒道,“你当别人和你一样无情吗?”
      外公的表情僵硬,张开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一手一个拉着我和弟弟走开。进了内院,走到一房间门前,站住脚,好半天没动。我抬头,看他一脸沉重,双眼盯着房门发呆。那是阿达的房间,外公不是不伤心啊,只是不知道怎么表现罢了。又是好一会,外公拉着我和弟弟进了房,坐在阿达的小床上,脸埋在手掌上呆呆出神。
      弟弟不明白外公怎么了,不耐地扭扭身子,我悄悄捏他一把,拉住外公的手,“外公……”
      外公吸口气抬起头,搂住我们俩,“小宝贝,好久没见到外公,有没有想外公啊?”虽然他故作轻快,我还是看见他眼中隐隐的泪光。
      我偎依在他怀里,“想了,我和弟弟都想外公了,还想大舅、大舅妈、小舅、阿森哥、婉表姐和……阿达哥哥了……”
      外公抱住他们的手臂一紧,脸伏在他们身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的悲痛。
      我的眼泪流下来,“外公,阿达哥哥……我,我以后再也见不到阿达哥哥了……”
      弟弟还不很明白死亡的含意,看我哭,也呜呜地哭起来。
      好一会,外公为我们擦眼泪,“别哭了,孩子,阿达哥哥到天上和大神在一起了,他天天都会很快乐,我们不要为他哭了。对了,阿达哥哥还特地给你们留下了礼物呢,叫我一定要交给你们。”说着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个盒子,“晴岚,阿达哥哥把他的弹弓给你,雨潇,阿达给你这块他最喜欢的石头。”
      石头!我一眼看见那块石头,内心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是那块石头,清雅的遗物,肖雨临死前握在手里的那块石头:鸽蛋大小,黄褐色,黑灰色的螺旋状花纹有一种强大的吸力,似乎要把我的灵魂吸进去,让我头晕目眩。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一圈圈的花纹循环不已,终点又是起点,起点就是终点,永无尽头,象……轮回。
      这块石头是唯一一件在我的前世和今生都出现的东西,连系了雨潇和肖雨的人生。它和肖雨的消失有什么关系?和雨潇的重生有什么关联?
      我可以感觉到它散发着强烈的神秘气息,似乎要把人的灵魂吸入的花纹……不敢伸手碰它,在碰到它的一瞬间,自己会不会被吸入一个陌生的神秘世界,又开始另一个人生?肖雨的人生生无可恋,一个新的人生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可是我呢,我的世界有那么多不能割舍的东西啊……
      怦咚,怦咚,我的心剧烈跳动,颤抖的手指怯怯地触摸石头,微凉的光滑表面,慢慢地把石头握在手心里,闭上眼又张开,外公关切的眼神,弟弟好奇的可爱表情,一切依旧。
      我的心里突然从未有过的踏实和轻松,“外公,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这新的人生是你希望给我的吗?你是不是也在另一个时空开始了你新的人生?我不再为阿达悲伤,在心里默默说:阿达哥哥,谢谢你。

      晚饭时的气氛很怪异,明明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却都强装笑脸,故作轻松。小舅杨泰还故意讲几个笑话,只是谁也没心思笑,只好表情僵硬地哈哈两声以示捧场,小舅舅越说越没劲,最后还是冷了场。
      “阿泰,秋收的时候把你和阿妮雅的事办了吧,你和她说一声,找个好日子我去她家提亲。”外公打破了沉默。
      “我?不急吧,我和阿妮雅还小,过两年再办也不迟。”他才十八岁,他的心上人阿妮雅是个哈尼族姑娘,才十六岁。
      外公叹口气,“咱们家应该有点欢喜的事了。”
      所有人都沉默,小舅舅想了想点头同意,“我叫阿妮雅先和她爹娘说一声。”
      一家人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提亲、办婚事的事,沉重的气氛渐渐消散。外公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对极了,新的喜事会让大家慢慢忘记悲伤。
      我对婚事的细节没什么兴趣,东张西望地寻找表姐阿婉,“怎么阿婉姐姐没来吃饭?”
      饭桌上的空气又是一窒。
      大舅妈轻声说,“阿婉身体不舒服,在房里休息,我已叫人给她送了吃的。”
      我立刻跳下椅子,“我去找阿婉姐姐。”大人们还没来得及阻拦,我已经跑出了饭厅。

      冲进阿婉的房间时,她正一个人对着镜子发呆,看见我突然闯入,急忙双手捂住脸,大声尖叫,吓了我一跳。“阿婉姐姐,是我呀,我是雨潇。”
      “出去!出去!”阿婉捂着脸大叫。
      “阿婉姐姐,我……”
      “我说出去!快出去!”阿婉顿足大叫,随后跟来的大舅妈拉住我,“雨潇,和舅妈出去吧,让姐姐一个人静一会。”
      我想起父亲说过阿婉脸上因为天花留下了疤痕,恍然明白了她为何如此反应。
      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善解人意,如果我想表现的乖巧可爱,应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离开,但是……“不,我不出去,我要见阿婉姐姐。”我坚定地说。
      “我……”大舅妈左右为难,低声哄她,“和舅妈出去好不好?阿婉姐姐不舒服,等她好了再和你玩,好吗?”说着伸手拉她。
      “不!”我抱住门框,“阿婉姐姐没有生病,我知道阿婉姐姐不想见我是因为……”顿了顿,“她脸上有疤!”
      大舅妈被我的话惊得慌了神,伸着手不知该去拉我,还是去哄阿婉姐姐。
      阿婉放声大哭。我走到她身边,默默地抱住她。
      好一会儿,阿婉哭够了,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我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的脸仔细看,原本雪白粉嫩的肌肤上一个又一个胡豆大的的疮疤。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成了难看的疤面人,谁也受不了,难怪她躲起来不敢见人。
      阿婉迎上我直率的目光,又下意识地想遮住脸,犹豫一下,索性抬起脸凑近我,“看吧,看吧,没见过丑八怪吗?你今天就仔细看看吧。”
      我的目光没有回避,认真地说,“一点也不丑,阿婉姐姐永远那么漂亮。”
      阿婉恼怒道,“胡说,用不着你来安慰我。反正我变成丑八怪了,反正我没脸见人了。”
      “为什么没脸见人?你做了坏事吗?你害人了吗?你偷人家的东西了吗?你打坏人家的窗子了吗……”
      我问一句,阿婉摇一下头,终于忍不住生气地叫道,“我才不会做那些坏事呢!”
      “对呀,阿婉姐姐是好人,是最善良的人。你帮隔壁奶奶找过走丢的花猫,你救起过落水的小阿昌,你还帮卖包子的大婶提过篮子,你做过那么多好事,怎么会没脸见人呢?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没脸见人,因为他们害怕阳光照在身上,害怕天上的大神看见他们做的坏事,害怕大神惩罚他们。”
      阿婉低下头,嗫嚅,“可是我这样子……好丑……”
      “姐姐丑不丑,咱们去问一问隔壁奶奶,问一问小阿昌,问一问卖包子的大婶,让他们说姐姐丑不丑,走啊……”我用力拉着阿婉的手向外走。
      “不,不要……”阿婉站住不动,可是这些天内心的绝望悲伤却不知不觉变淡了,迟疑道,“我……我真的不丑吗?”
      “当然不丑!”我重重地点头,目光坚定地与她犹豫怀疑的眼神对视,“相反,姐姐还很美,因为姐姐有最美的心,脸有心重要吗?心美才是真的美。姐姐现在只是脸上有一点疤痕,就象院子里那株山茶花被虫子咬了,姐姐会认为山茶花变丑了吗?姐姐会不喜欢它了吗?”
      阿婉摇摇头,我继续说服她,“这世上的人千千万,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人个子高,有人个子矮,有人眼睛大,有人眼睛小,有人脸上有疤,有人脸上没疤,那有什么稀奇?只是和别人不一样罢了。姐姐你要抬起头来,要相信你是美丽的,因为你就是你自己。有很多人喜欢你,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喜欢你,因为你的善良,因为你的可爱。爱你的人会依然爱你,不管你脸上有没有疤,不爱你的人,你又何必在乎他们?”
      “我……”阿婉迷茫了,虽然我的话她并不完全明白,但她的自卑、她的沮丧,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可笑,是啊,不过是脸上多了几个疤,她还是以前的阿婉啊,喜欢她的人还会和以前一样喜欢她。手无意识地摸着脸上的疤痕,喃喃道,“我不丑……我还和以前一样……”
      大舅妈流下欣慰的泪水,看着我的目光更是惊讶欣喜中还有着不可置信。
      我的一番话终于帮助阿婉走出了自艾自怨、自我封闭,但是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阿婉的自卑不会这么快就消除,当面对外面的世界,面对人们异样的目光,她还会悲观、沮丧,甚至重新封闭自己。
      我必须继续帮助她走出心理的阴影,勇敢地生活。帮助她改变现实。
      “阿婉姐姐,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疤痕。”我郑重地承诺。给我时间,我一定会做到。
      一回头瞥见挤在门外的众人,怔住了。外公、大舅舅、小舅舅、爹、娘,神色各异,惊讶、欣喜、骇然,但共同的表情是:震惊。糟糕,刚才自己的表现太惊世骇俗了吧,怎么忘了,我现在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啊。我沮丧地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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