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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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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许琴这几天心情不错。
颜絮到家时,她竟然没有打牌,而是在家里,甚至连晚饭都做好了。
当颜絮看到满桌子饭菜时,甚至有种最近踩了狗屎的错觉。
许琴做了四菜一汤,菜是两荤一素,汤是番茄火腿小白菜混炖。
为了摆下这些菜,许琴把许久不用的折叠餐桌板都找出来了,桌板摊在离门口很近的位置,只有这片不到两平的空间,能容纳两个人和一张桌。
颜絮进门就看到了蚊虫罩下做好的晚饭,他回头望向窗户边。
许琴站在窗户前,两只手按着窗棂,低头往楼底下看,也许在观望些什么。
“妈妈。”颜絮喊她。
“……”许琴背影一僵,有些慌乱地回头,她将散落的发丝拂至耳后,匆匆迎上来:“阿絮回来啦。”她笑着说:“快来坐下。”
颜絮发现桌板周围摆了三个板凳,他疑惑地望向许琴。
许琴get了他的意思,赧然笑了笑,解释道:“今晚家里有客人,你一个叔叔要来吃饭。”
“…哦。”颜絮进了卫生间,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来客人了,更准确地说,他们家从来没来过客人。
但是许琴很开心,颜絮就没有多想。
就像陆屿深认为的那样,颜絮在人情世故方面,略显局促的脑袋瓜子,不容许他思考太多。
他从卫生间出来时,许琴嘴里的叔叔正好推门而入,颜絮和对方撞了个面对面。
许琴走过来介绍道:“陈刚,这是阿絮,”她走到中年男身边,招呼颜絮:“阿絮,这是陈叔叔。”
颜絮通常很听许琴的话,许琴让叫什么就叫什么,就像大人带孩子碰到了其他大人,就会让孩子“叫叔叔”“叫阿姨”“叫哥哥”“叫姐姐”。
“陈叔叔。”颜絮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冷淡的感觉,幸好因为年纪小,大人们就不和他一般见识。
陈刚意味不明地咧了下嘴角,应付地回他:“你好。”然后他就和许琴说话去了:“今天下午没见你去打牌。”
许琴小声说:“阿絮周末要回来,我想着好久没做饭了,趁好请你来家里吃顿饭,前两天多亏你解围。”
颜絮去了窗户边,背对他俩,从地上的盒子里拿出魔方,毫无章法地转来转去。
晚饭桌上,许琴一直在和陈刚说话,两个人都没怎么搭理颜絮。
但颜絮本来也话少,所以没人搭理他也没关系,他中午吃的有点撑,下午又是坐车回来的,没有走路消耗体力,所以也不是很饿。
颜絮刨光了碗里的饭,把兜里揣着的零散碎钱交给许琴,就又一个人默默到窗户边玩魔方了。
陈刚说:“你家孩子不爱说话啊。”
许琴尴尬地笑了下:“阿絮从小就这样,小时候发高烧,没钱去医院,醒过来后就有点傻了,他小时候,都不像别的孩子爱哭,经常睡觉。”
陈刚点点头:“那你家娃小时候挺乖的。”
“是啊,”许琴说,“挺懂事的。”
“他今晚住家里?”陈刚打量母子俩住的地方,就一张床,他撇了下嘴角:“他都这么大了,再跟妈睡,不合适吧。”
“呵呵。”许琴尴尬地笑了笑,没说什么,摆了摆手,要是有钱住更好的地方,母子俩也不用挤一张床。
颜絮小时候还好,长大了点,就往床沿缩,本来也不大的床,还能跟许琴隔出半条胳膊的距离,每回睡着睡着,就摔下去了。
娃长大了,有自我意识和羞耻心了,就不回来了,宁肯在城里睡桥洞,把家里的床让给许琴。
陈刚叹口气:“你俩这日子过得很困难啊。”
许琴跟他一道叹气:“是啊,家里也没个主心骨。”
“去我那儿吧。”陈刚握了握他的手:“你孩子在家,这地儿留给他。”
许琴脸红了,连忙把手收回来,小声嘀咕:“阿絮还在呢。”
颜絮有一点坐立难安,家里的氛围很奇怪,两个大人的对话也很奇怪,仿佛他才是那个多出来的客人。
“……妈妈,”颜絮忽然出声,“我去师父家。”
许琴愕然,旋即松了一口气,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并没有挽留一周才回来一次的颜絮,她点点头:“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早上。”颜絮说:“妈妈,衣服洗了吗。”
许琴想了想:“洗好了,晾着的,那是谁借你的衣服?料子顶好。”
“一个哥哥,好人。”颜絮到门边换鞋:“我走了。”
“好。”许琴送他出门。
颜絮踏出门槛,回头望向家里,房门在他身后关闭,陈刚看着许琴,许琴看着他。
颜絮转身跑下楼。
谭国庆住在镇子东头,旁边是一处堰塘,以前这儿的农民灌溉,都从堰塘里挑水,后来水渠修通了,堰塘就废弃了,成了一潭死水,水面污浊。
谭国庆将之据为己有,擅自往里边放了鱼苗,等到鱼儿长大,他就搭着小板凳到堰塘边钓鱼。
谭国庆无儿无女,早先有个老婆,两人伉俪情深,老婆无法生育,谭国庆不离不弃。
奈何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谭国庆老婆还不到四十,就得了癌症,查出来时已经是胰腺癌晚期了。
谭国庆耗尽家财,都没能把老婆救回来。
他老婆死了之后,他把城里的武术馆关了,回了乡下,靠着以前留下的微末积蓄过日子,养花养鸟,种田钓鱼,隐居养老。
颜絮到谭国庆家时,天都黑了,他远远看见道路尽头的屋子里亮着灯,就知道他师父还没睡。
颜絮雀跃地找过去。
谭国庆死了老婆之后,脾气特别古怪,镇上的人都不怎么待见他,他也不待见其他人,习惯独来独往,一个人孤立全世界。
就连颜絮,谭国庆都不许他频繁上门。
按性格古怪的谭师父的话说,没事儿别来找他,有事儿自己解决,反正他把能教的都教给颜絮了。
靠近谭国庆的小院,颜絮焦急的步伐慢下来,他蹑手蹑脚踱到门前。
“师父。”颜絮小声喊。
屋里没人回应,颜絮敲了敲门:“师父。”
谭国庆站起来,歪歪扭扭地,撞倒了桌上的啤酒瓶,丁零当啷,一堆瓶子如多米诺骨牌绊倒。
醉醺醺的谭国庆摔了一跤,他不耐烦地吆喝:“谁啊。”
“师父,是我。”颜絮说。
谭国庆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上前开门,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颜絮站直身体,抬头望向他,不赞同地说:“师父,你又醉了。”
“……”谭国庆粗粝的手掌按住他后脖子,将他拎回屋里,后脚踹上门。
他放开颜絮,回到桌子边,一边嗑花生米,一边喝啤酒,直接对着瓶子口吹。
“少喝,师父,伤身。”颜絮劝他。
谭国庆不耐烦:“你少管,一天天的,就你屁话多,唠叨,你师娘都没你唠叨。”
颜絮到他对面坐下,捻了一颗花生米,慢慢地支到嘴巴边上,小幅度地咀嚼。
“师娘,祭日,快到了。”颜絮把嚼碎的花生米咽进肚子里。
“是啊,”谭国庆单手捂住脸,沉重地叹息,“下周六。”
颜絮:“我,周六,回来。”
谭国庆捻了一颗花生米,颜絮没反应,只见醉鬼大叔弹了下食指,颜絮猝不及防,胸口中了一弹。
颜絮跳起来:“师父!”
“你说话结巴这毛病,还没改呢?”谭国庆不满意。
“……”颜絮委屈地坐回去,又捡了一颗花生米,慢吞吞地啮咬。
“你咋不住你家?你妈不高兴跟你个大小伙子睡一张床?”谭国庆戏谑地问他。
颜絮叹口气:“家里,有客人。”
“不准结巴。”谭国庆捏着花生米,又弹食指。
这回颜絮有了经验,掌住桌面,上身后仰,胸口以上几乎与地面平行,花生米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
谭国庆拍桌子站起来,一拳挥过去,颜絮抓住桌沿,条件反射向右撤。
谭国庆的拳头挥空,他捏着的五指没有松开,疾走两步,手肘挥向颜絮。
颜絮堪堪站直身体,曲肘抵挡,谭国庆将他推回墙壁上,放开了他:“功夫退步了。”
“很久没练。”颜絮吸吸鼻子。
谭国庆坐回去,翘着二郎腿,继续嗑花生米,晃悠悠地问:“家里啥客人,你家穷成那鬼样,你妈天天打牌,什么客人,是你妈的牌友吧?”
“…不知道。”颜絮想了想:“叫陈刚。”
“陈刚?”谭国庆皱眉:“哦…”
“师父认识?”颜絮好奇地问。
谭国庆果断摇头:“不认识。”说着,他主动补了句:“你今晚睡我这里。”
“好。”颜絮心想,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快到凌晨了,颜絮说:“师父,我去睡了。”
谭国庆点头:“去。”
颜絮自来熟地找到了床榻,抓起毛毯躺进去,闭上眼睛睡觉。
堂屋里的灯还亮着,颜絮翻了个面,没敢让谭国庆察觉,动作幅度都很小,他缓慢地探出脑袋。
谭国庆坐在屋里,手里捏着照片,神情哀伤,一直在叹气。
颜絮见过那位师娘,在他刚拜谭国庆为师时,师娘给他做了一桌好菜。
记忆中,师娘很温柔善良,她从来不嫌弃颜絮脏兮兮的,会用帕子擦干净他的手脚,在谭国庆揍他揍狠了时,她会站出来说:“你轻点,阿絮还小。”
“……”颜絮慢慢躺回去,仰头望天,师父和师娘感情很好吧。
但是无论感情好还是不好,总有一天,都要分开。
就像师娘因病离世,他爸爸离开他妈妈,男女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颜絮并不清楚,但他知道,所有的成双成对,最后都要分道扬镳。
所以永远都不要许下会始终在一起的诺言,一旦在一起,就会分开。
颜絮抓起杯子蒙住脸,视线沉入黑暗中,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翌日颜絮难得起了大早,他是夜间生物,睡得晚起得晚,今天却在太阳刚升起来时,他就醒了。
睁开眼,躺了大约十多秒,颜絮翻身坐起,揉了揉惺忪睡眼。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现在在师父谭国庆家里。
也许是因为师娘的祭日快到了,谭国庆对他也意外地和颜悦色,平常都要训他一顿,才准他留下过夜,昨儿晚却主动叫他留下来。
颜絮有点感动,他匆匆穿上鞋子跑出去,堂屋里没人。
颜絮环顾四周,谭国庆醒得早,这个点应该早就起来了。
直到他的视线移向堂屋中间的桌子旁,谭国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颜絮还没有碰到过这种状况,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地上前,舔了舔干瘪的下嘴唇,小声喊他:“师父。”
谭国庆没有回应,颜絮声音大了点:“师父!”
对方仍旧毫无反应,颜絮再傻都明白不对劲了,他冲上前,扶起谭国庆的肩膀,使劲摇晃:“师父,师父!”
一叠声地叫了许久,谭国庆沉重的眼皮才迟缓地掀开。
颜絮突然发现一件事,他师父老了。
他记得刚认识谭国庆时,对方脸上根本没有这么多皱纹,而现在,就像一道又一道被命运划出的沟壑,在他疲惫憔悴的面容上,留下残酷命运的痕迹。
颜絮猝然松开他,他站起身,咬着下唇,默然不语。
谭国庆伸手:“扶我一把。”
“……”颜絮慌忙抓住他的手掌,将谭国庆带起来,师徒俩一时无话。
“睡着了。”谭国庆说。
颜絮摇头,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师父,你得去医院看看。”
谭国庆皱眉,摆摆手,他背对颜絮,腰背佝偻着,转身回了卧室。
颜絮追过去,谭国庆回头把门锁上,不让他进去,两人就隔着一张房门对峙。
不甘心的颜絮把房门拍得砰砰响,边拍边叫,他一急起来,连结巴都好了:“师父,你身体不好,不能多喝酒,上次医生就说你肝脏有问题,师父别喝了!”
过了很久,门内才传出谭国庆的呵斥声:“快滚!”
颜絮又急又气,环顾四周,他看见了角落里堆着的啤酒箱,还有两箱没喝完。
头脑发热的颜絮冲过去,把两箱啤酒抱起来,快步走到堰塘边,然后一股脑儿的投进去。
谭国庆隔着窗户看到了,他怒气冲冲地拽开门,凶神恶煞地扑向颜絮。
师徒俩过了好几招,谭国庆一拳捶歪了颜絮的脸,颜絮一脚把宿醉的老酒鬼踹倒,冲上去红着眼睛瞪著他:“你这么做,师娘会伤心。”
“快滚。”谭国庆目眦欲裂。
“……我走了,周六再来看你。”颜絮松开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身后,传来谭国庆压抑的低吼,犹如困兽绝望中的嚎叫。
也许无儿无女的孤独老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是被妻儿抛下的那个,于是终日活在思念中。
师娘走后没多久,谭国庆开始酗酒。
颜絮陪他进过好几次医院,医生劝他不要少喝,起初谭国庆还要听两句,后来干脆当作耳旁风。
“活着有什么好?”谭国庆颓丧又懊悔:“要是那会儿有钱,带她去首都的大医院…说不定就能治好了,明明查出来的时候,还不是晚期。”
没钱,成了催命符。
颜絮站在人流稀少的乡镇街道上,他忽然回头向身后望去。
漫长无尽的来路,这条镇上的主干道,一直延续到远方的山脚下。
再往前,更远的地方,颜絮就不知道有什么了,他也没去过。
他长这么大,也只在榆西城中游走。
如果当初有钱去首都,师娘就不会死吗?
颜絮沉默半晌,转头往他家跑。
他上楼敲门,门没开,颜絮听见里边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
他拍门喊道:“妈妈。”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终于打开,许琴开了条缝,有点尴尬地冲他笑:“阿絮回来得这么早。”
“嗯,今天醒得早。”颜絮老实巴交地解释。
许琴看着他的脸,惊愕地说:“受伤了?”
“…和师父过了两招。”颜絮从打开的门缝里,瞥见了上身赤.裸的陈刚。
许琴顺着他的目光,也发现了,她往那边挡了挡:“阿絮什么时候去城里?”
“现在。”颜絮缓步后退。
许琴如释重负地呼口气,但很快又流露出不舍:“难得回来一趟…”
颜絮转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