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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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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散后,‘吉祥天女’贾以宁留了下来。她被桑结贝的侍僧领进了法王寝宫附近的房间。里面挂着许多经幡,正中供着半人高的佛祖铜像,萦绕佛前丝丝缕缕的烟云充斥一股奇特的馨香。比平常佛前的檀香更为浓郁。而搁置屋内四角的油灯似乎有意减少了一排,光线变得昏黄起来,让人少了几分对佛祖的敬畏,反而昏昏欲睡。
贾以宁很不喜欢这种氛围。佛祖的存在竟似带有侵略性,逼着她三跪九叩俯首称臣。而且直觉也在预警,一定有什么变故是她所未曾设防的。此前耶律轸交代她只需在席间讨得桑结贝欢心,那样他才会取出人骨酒杯畅饮一番,然后再伺机盗出来。可是直到散席桑结贝都没有拿出人骨酒杯。耶律轸又暗示她继续留在这里,后面自有安排。一晃到了现在,所谓的安排还是没个踪影。她索性盘腿坐在蒲团上静观其变。好半天过去,侍僧再也没有露面,反倒是在香熏之下她眼皮越来越沉,哈欠连天。她努力伸直腰,想要振奋一下情绪,却熬不住这股占据每寸空间的香气。头脑渐渐迷糊,眼前的事物竟变得朦朦胧胧,似幻似真。
恍惚间,一直正襟危坐的佛祖似乎感应到人间疾苦,竟走下神台,降临到她身前。佛祖伸出厚实的手掌托住她下颌,以悲悯世人的神情俯视着她:“我会带你脱离轮回之苦,共享极乐世界。”佛祖浑厚的嗓音充满了威慑力,这是圣洁的神旨。
人一生要经历太多的苦厄。求庇护,求福报,无非是想来世不再重蹈覆辙。如果能脱去这一世的痛苦,她又怎会不肯?可为何获佛祖如此大的眷爱,她却并不感到欣喜。在这蛊惑又充满幸福的话语背后,她偏偏惶恐不安。总有道声音在她脑海里作祟,让她不得不睁大双眼看清高高在上的佛祖——这是一张略显沧桑的面庞,鼻翼旁的法令纹无疑昭示着年岁悠久,可是法座上的佛祖面容平滑如镜,怎会有着凡人的衰老?贾以宁拼命咬唇,钻心的疼痛让她陡然清醒,同时也看清了‘佛祖’的真面目——那绝非受人敬仰的释迦牟尼,而是佛门弟子桑结贝。
“帝师!”她用蒙语大声喊道,身子已然弹开。然而背后似乎抵到硬物,回头一看恰是桑结贝的侍僧。桑结贝仍是一脸笑意,和蔼可亲:“莫怕,这是你的荣幸。于巅峰中得见佛之真身,那是最至高无上的法门。”弟子次仁在他示意下取出法器分别摆放停当。另外数人则围成一圈结跏趺坐默诵经文,两名侍僧分立左右扶住意欲挣脱的贾以宁。全然听不懂藏语的贾以宁看这架势,误认为要拿她当活祭,几番推搡抵抗,却丝毫扳不动这群壮硕的番僧。突然后背一凉,才发觉衣衫不知何时被次仁剥去。因为之前全身曾抹过褐色的草药盖住了原本的肤色,这是耶律轸要求的。他说在草原长大的蒙族女子不会如汉人一般白净。昏黄光线下她麦色的肌肤犹如镀了一层金粉,纤细的腰肢如拂柳禁不起掌间盈握。
桑结贝含笑拢上前,命次仁端来人骨碗。正当他绕到贾以宁身后,却赫然发现她左肩胛骨下逐渐显露出一副图案。尽管它只有半个巴掌大,样子酷似一面鼓,然而折射在桑结贝眼中却是最大的忌讳。他难掩内心的慌乱连退了数步,直到被侍僧们扶住才定住神。侍僧们的惊呼立刻引来屋外巡夜的守卫,带队的耶律轸首当其冲,但前脚才踏入正殿屋内的油灯突然同时熄灭。黑暗中人群开始骚乱,待到后者捧来火种点燃油灯,大家才平息下来。
耶律轸一个纵步奔上前,殷勤的搀住桑结贝柔声询问:“恐是我们擅自入内让风刮了进来,吹熄了灯火。一时疏忽让法王受惊,实在难辞其咎。安全起见还是清点贵重器皿,以免有人趁机起了歹心。”说完亲自随桑结贝的大弟子次仁一同查点清楚,见法器全部俱在,便说:“好在并没有损失,只是不知刚才殿内发生了什么?”桑结贝故作镇静的昂起头,牵强一笑:“并无大事,是弟子们定性不足,差点起了魔心。”“原来如此。”他瞟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贾以宁,又试探地说:“若法王没有其它吩咐,我也不便打扰您修行。”“且慢。”桑结贝朝侍僧们打个手势,他们立即松开手将贾以宁推上前。桑结贝指了指她,低声道:“这位姑娘缺少佛缘,并不适宜修行。还有劳侍郎送她归家,也是有福报的。”“我特意挑选样貌清丽,腰身纤细的蒙族少女,以为能帮助法王早修正果。不料还是未能为法王效力,惭愧得很!”耶律轸显得非常内疚,一再向帝师致歉。好在桑结贝感念他一片赤诚并不以为意,反倒是好言安抚他一番。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回到禁林,一直隐忍不发的贾以宁回身便将头上的花饰,砸向紧随其后的耶律轸面上。见他及时闪躲,气急败坏地骂道:“耶律轸!你算什么男人?所谓的安排竟是哄我让那一群番僧调戏?你究竟是何居心!”她越气愤,耶律轸就越和气,仿佛不曾听见半句对他的诋毁。他信手将接住的花饰往鼻前一晃,花瓣已失了光彩,连香味也开始转淡。他细细端详手中花,又瞅了瞅眼前人,不知究竟是人如花?还是花如人?或许免不了都是这般境地。
“你什么时候气消了,我再解释。”撩起帐幕,他率先进了蓬内。盘腿坐在早已冷却的篝火前,认真划点火种。察觉到贾以宁也跟着进来,从脚步声判断她已经非常努力的压抑住情绪。不禁调笑:“如何?现在肯老实坐着听我说话了吧?”“有话快说!”贾以宁不耐的回嘴。“先把木柴抱过来。”他大手一挥又在下命令。贾以宁索性将一捆木柴全扔过去,忿然道:“你之前口口声声说会盗出人骨酒杯,我才会答应你去引诱桑结贝。但是现在你什么也没办成,只会出卖我!”“我若不走这一步,你恐怕连人骨酒杯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在你们汉人眼里一具尸骨有多大的意义,对于虔心修行的人而言,这是感怀生死无常从而更努力于佛法之上的修持。”他望着她,反问道:“你被桑结贝困住的时候,留意过他弟子次仁手中捧的镶着珠宝的银碗是什么吗?那个就是你们宋帝的头骨。”“你不是说只有在盛大宴会上,桑结贝才会用来盛酒吗?那怎么会……”贾以宁拼命去回想,却始终想不起这些细节。
耶律轸冷笑,将花饰丢进刚燃烧的火堆里,一缕青烟随即袅袅升起:“骷髅碗是一种法器。曾经杨琏真珈用来饮酒,无非是羞辱死者。但不是所有的僧人都如他一般心肠。后来接管骷髅碗的帝师们,都是把它当作重要的法器,只在灌顶或其它仪式上才会使用。这样加持力会更高。”
“用人的尸骨来做法事,算什么佛门弟子!”
“教派不同,各有各的修为方式。不要将天底下的佛门子弟,都妄想成你们汉地的和尚。”贾以宁的观念在他看来根本就是一种偏执。他脱下袍子,甩手扔过去,“看你身上也剩不了几块纱,披着吧。”草原的夜晚是很冷的,与日间温差跨度太大。贾以宁老早就抗不住寒气只是强撑着,她虽然个性要强倒不至于跟自己过不去,接过袍子便披上。又说:“这些事情我没兴趣知道,你只需说清整件计划的原委。”
“难道你还不懂?只要你能让桑结贝相中,他才会收你做智慧女,以作乐空双运的修行。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人骨碗才会作为必须的法器出现。”
“乐空双运?”
“也就是道家常说的双修。”
“原来,原来你一早打算让我被,被那个番僧侮辱?”闻得计划的真相,贾以宁忿然起身,夺过他腰间弯刀便是一记劈砍。耶律轸不躲闪也不反击,稳如磐石般坐在原处,存心想试一试她有多少杀人的气魄。闻过太多血腥味,他很想知道自己的有何不同。然而刀距离他脖子数寸的地方,却陡然停了下来。“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贾以宁叱喝。“是不够。杀气不够。”耶律轸回过身,指尖轻滑过刀锋,霎时带出一丝殷红。“杀气里要充满了血腥味,才杀得了人。你的杀气脂粉味太浓,成不了气候。”他一个弹指将弯刀从她手中震脱,反手便插入腰间。“我若真存心出卖你,就不会命人在你身上涂满草药,否则桑结贝怎肯放过你?”
贾以宁听他又在继续诓骗,驳斥道:“你这些鬼话留着去地府说!”“不然你以为桑结贝为何会突然怔住?他是因为看见你背后浮现出的图案。”见她面露疑惑,他正色道:“我早先就吩咐人在涂药水之前在你肩下描图。一旦僧人们燃起藏香,药水中便会与香料其中的一种成分发生变化,从而令那副隐形的图画浮现出来。正是这幅图,才会让桑结贝避你如洪水猛兽。因为,那是他的秘密。”“什么秘密?”她追问。耶律轸一扬脸,直视向她,“你信前世今生吗?有的人却信得要命。”
话音一顿,他神色忽然变得凝重,似乎想起什么。半晌,才娓娓道来:“桑结贝出生高贵,自小便由他叔父带入寺院学法。但有天他得到一个十分珍贵的人皮手鼓。这种鼓是由未婚青年男女的天灵盖与人皮制作而成的法器,只有地位崇高的僧人才配拥有。可是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前世便是制作成那只人皮手鼓的青年男子。而那个少女,恰恰是他前世的情人。垂涎少女美貌的藩主出于嫉妒,派人杀害了出生低贱的前世。得知真相后,少女宁死也不从藩主,最后被藩主以神圣的借口将她的头骨敬献给了佛祖。这就是那枚人皮手鼓的前缘。醒来后桑结贝非常惶恐,亦十分不安。因为少女死前曾向佛祖起誓,无论要经历多少次苦厄的来生,她都寻回前世的情人。佛祖接受了她的祈求,但见她充满了戾气,便用手指在她肩下画出手鼓的图案。这样可以让前世与她结缘的人认出来,以避免前世的悲剧再次重演。桑结贝皈依佛门,自然也不愿意纠缠过去,所以偷偷毁掉了那只人皮手鼓,从此只要见到肩上有手鼓图案的女子都会避而远之。而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他的两个挚友。毕竟对于出生高贵的他而言,如此前世是羞于启齿的。”
听完这段不为人知的秘闻,贾以宁忽然缄默不语,也不再为之前的出卖而愤恨。故事中的少女或许正是众多女子其中的一个缩影,最悲惨的命运不是遭受藩主的迫害,而是遇到了一个怯弱怕事的男人。轮回千次万次也是徒劳。话锋一转,她厉声指责同样也是个男人的耶律轸:“即便你的计划无懈可击,但是成效在哪里?人骨碗呢?”“我走前还在次仁手里。”他如实回答。贾以宁乜斜着眼,冷道:“说来说去,你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我真是看走了眼。”耶律轸点点头,附和道:“你确实看走了眼。我是绝不会偷人骨碗,那东西自然是要留在帝师那里。只不过,已不是原来的那一只。”语毕,他神奇的从怀中掏出一只同样镶着珠宝的银饰人骨碗,举至贾以宁眼前。
贾以宁一见人骨碗顿时欣喜若狂,这才幡然醒悟:“哦,我明白了!那会儿灯全灭了一定是你搞得鬼,然后故意说要查点,趁机把碗给换了!”但一想又不对,遂问道:“可次仁一直陪着你,怎么能得手的?我怎么知道这个是不是假的?”“既然你说的那人口口声声要寻回理宗的头骨,想必他定是当年偷回宋帝遗骸那群江南人的后代,而他能开出这个条件,就一定有把握验出头骨的真假,十之八九是留有理宗头骨的尺寸。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模一样的。”他一笑,又说:“至于怎么换碗,这便是身份的关键了。次仁虽是帝师的弟子,但在我们眼里仍是下人,在有身份的官员面前他只能弓着腰,倘若与我们平视那是大不敬的。所以只要手脚快,换了他也不可能知道。”屋内的一举一动,他早有监视。更何况他还是宣政院的侍郎,有些事他自然了解得更多。
他握住人骨碗,瞥了眼同样似在盘算的贾以宁。想来有此物在手,那半张流落广州的地图要不了多久可就要落入他的手中。而这个一时的伙伴,也许真的只有一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