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上有一朵矢车菊》河青九余

6、六

　　两人回到吉尔伯特的住处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吉尔伯特皱着眉头在门前捣鼓了半天才打开门，一拉电灯开关——仍然是黑的。停电了。他咒骂了一声，“你先进去，本大爷去找那老女人问问怎么回事！”他根本顾不上看对方的脸，掉头就下了楼。
　　他快速跑到房东的门前，刚要敲门，“您到底要干什么？”他回过头去，看见罗德里赫站在半层楼的楼梯拐角上，探出半个身子。没戴眼镜的脸在月光下更加清晰。
　　“不是让你进去等着么？出来干啥！”他吼了一声。对方微微摇了摇头，轻声开口，“不要惊扰别人了，回来吧。”他顿了一顿，“您在紧张什么呢？”
　　“本大爷才没有！”吉尔伯特差点跳了起来。罗德里赫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唇前面，眨了眨眼。吉尔伯特吸了口气，轻巧却迅速地跑上楼梯，眼睛紧盯着罗德里赫。他的目标则微笑着很快逃了上去。
　　吉尔伯特关上房间门，闻到了微微呛鼻的味道，他吸着鼻子转过身来，罗德里赫坐在他的床头，指间夹了一根烟。他眼神是柔和的，但是在黑暗的小屋里却那么亮。
　　“你自己是医生，居然还抽烟！”
　　“我并没有烟瘾。只是……”罗德里赫看着窗外，“今天晚上有点黑。”
　　吉尔伯特瞪着对方，他不知道这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忽然抽哪门子的疯，他一把把人家嘴里的烟卷抢了过来，放到自己嘴里，吸了一口。
　　他咳嗽起来，对面的人开始笑，乐不可支。
　　“该死……咳咳……有什么好笑的！”他模糊不清地说了一句，眼睛看着罗德里赫垂在身边的手，手腕被包在衬衫的袖子里，然后向上，肘部，肩膀。黑色的外套，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有一个棱角。
　　在他胡乱想着的时候，那医生已经又熟练地叼上了第二根。而且恶质地一口烟喷到吉尔伯特脸上。
　　吉尔伯特屏住呼吸，透过烟雾，那人的脸有些模糊，一双紫色的眼睛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嘴角翘着，好像一个来自梦中的邀请。
　　本大爷一定是憋坏了。我缺氧。对。
　　吉尔伯特觉得他闭气已经到了极限，都是眼前这人害的！他张大嘴，吸了一口带烟味的空气，厌恶地皱起眉头，那种火从心头一直烧到脑子。他扑过去一把将那人推倒在床上，“你敢挑拨本大爷！你不想活了！”
　　那人的表情丝毫没变，他被那双紫色眼睛注视着，好似掉进了一个深渊里。忽然手腕一下灼痛——这人用烟头烫他！
　　他轻声叫了出来，恶狠狠地迅速夺过那只烟头，扔在地上，随后用力摁住那两只瘦削的手腕，感受到纤长的手指攀上他的手臂——没有留指甲，钝钝的触感。
　　这真他妈要命。吉尔伯特咬咬牙，对准那仍然弯弯的柔润的唇，咬了下去。

　　这一天吉尔伯特的心情好极了，他换好了运动服，一手提着长笛箱子，另一手揣在兜里，捏着一张纸片。他到了操场上，等了一会，学生们都集合过来了，挤在一起。
　　吉尔伯特挑着眉毛，一眼扫过去，几个胆小的学生向后缩了缩。吉尔伯特笑了笑，“本大爷就这么吓人？”他把长笛放在地上，在学生的队列前面走来走去，调整着学生们之间站位的距离。
　　终于一切都妥当了，班长喊完了口令，吉尔伯特背着手站在队列前面。“今天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跑圈儿——虽然马克斯上次的圈儿没跑够，本大爷可记着呢。为了让大家能够好好享受到上课的乐趣，知道锻炼身体的重要性，本大爷写了一首歌，打算教给大家唱。一边唱歌一遍锻炼，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他头上的弗雷德里希离开了他，围绕着学生飞了一圈，吉尔伯特掏出兜里的纸，打开，“小伙子们当然要唱的是进行曲，《弗雷德里希体育进行曲》！本大爷先唱一遍，然后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

　　太阳从勃兰登堡门上升起
　　女神注视着我们的身体
　　新的一天从举臂开始
　　伸展，伸展，
　　像弗雷德里希的翅膀

　　绿草是多么芬芳
　　小伙们奔跑在上面
　　祖国在身边抱住你们
　　伸展，伸展，
　　像弗雷德里希的翅膀

　　课堂纪律不要忘了
　　美的旋律告诉你
　　成为有力量的雕塑一样
　　伸展，伸展，
　　像弗雷德里希的翅膀

　　一遍唱完，吉尔伯特得意地咧嘴笑着。他写的曲子旋律清晰，节奏明快；他的嗓音洪亮饱满，毫不走音。后排一个高个子男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他眼睛一瞪，又板住了脸；上次课听他吹过短笛的孩子则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家应该更有劲头的做操和跑步了吧！本大爷上学的时候也不听话，老师让读书，本大爷就去踢球。老师让跑步，本大爷偏偏休息。嘿嘿。本大爷知道大家觉得学校的生活没意思，所以找点事来做。不过在学校里还是很轻松的，你们可要记住。”
　　“贝什米特先生！”小个子的约翰举起了手。吉尔伯特认出他是青蛙事件的主角。他点了点头，男孩鼓起勇气说了下去，“我知道您……您其实是个音乐老师！可是学校很蠢，让您来教体育了……”
　　“哈，校长的确很蠢。”吉尔伯特小声说。“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本大爷现在也很开心。”
　　很难说对于一群顽皮的中学男孩来说，跑圈儿和唱歌哪个更有趣。但能够确定的是，这一堂课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因为老师的心情实在很好。没有伴奏，学生们跟着吉尔伯特的歌声唱了起来，他挥动手臂，认真打着四四拍的节奏，哪个学生跑了调，他手指立刻指到对方的眼前。他心中也好像有一只小鸟在跳舞一样，痛快极了。弗雷德里希总是恰当地在他们上空飞来飞去。
　　本大爷在唱自己写的歌曲！他心里一直响着这一句话。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他了，不管做着什么样的工作，他都想要努力地，热烈地，大笑着地，生活下去。他觉得阴影远离了他，就连俄国人都变得可爱起来。“下次可以让伊万来听本大爷唱歌！”他想。
　　他脸上的笑容那么感人，深红的眼睛里有着灿烂的热情。孩子们的歌声在他的指挥下，从杂乱无章到逐渐和谐，终于化作一支光芒四射的箭，朝着天空射去。

　　吉尔伯特回到住处的时候是傍晚。窗台上一摞书被整理过，稳稳当当放在角落里。最上面还放着另一本书，这次换成了《怪异故事集》。这是什么趣味。吉尔伯特不满地嘀咕着。床铺也是平整的，让人想不到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过去坐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张纸，仔细读了两遍，嘿嘿笑了起来。
　　“今天晚上电修好了呐，可惜你不来……切，你来了我也不开灯。”
　　他没有开灯，把那张纸盖在脸上，昨晚的一切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如果说当时他感觉自己一直在做梦，那么今天他知道梦已经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