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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等吴季重反应过来时,正被人以一种尴尬的姿势压在床上,曹子桓一手按着他的肩,一手紧扣手腕,膝盖顶在他的腰眼处,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除了稍微有点衣衫不整。白色的里衣好像揉皱了,散开的黑发落在吴季重脸上,凉丝丝地又有些痒痒的,将月光隔在两人之外,只剩下一瞬间的相视无语。
      吴季重先反应过来:公子啊!该自重的是你啊!
      当然他并没这么说,只稍微动了动,扯开一个笑容道:“是我没看清楚,走错了房间,公子恕罪恕罪!”
      曹子桓目光闪动,慢慢松开手,他没有叫人走,也没有费心去整理仪容,而只是默默地坐起来,望着窗外的月亮。
      那月光温柔得能化成水似的,照在曹子桓身上。吴季重这时才发现那人脸上好像挂着隐约的泪痕,眼睛红红的,神色与白天时大不相同。
      “这……怎么了?”他也坐了起来,轻声问道。
      “我又梦见大哥了。”
      大哥?哪个?吴季重纳闷起来,曹家的公子里不就是你最大吗。
      他刚想开口,曹子桓忽然提高声音道:“季重!”
      吴季重用眼神询问何事,那人直直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最终道:“你……什么时候走?”
      完全没有想到是这个问题,吴季重平素自恃口才,此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然后他下床来,离开曹子桓三步的距离站定,端正地行了个礼,道:“这一路多蒙照顾,无以为报,只求勿为公子之累,吴季重就此别过。”
      他面上很平静,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又或许是意料之中的了然,说完便静静地退出房间。

      曹子桓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千真万确的,他原本是想说的是“你先别走”,但一出口竟然变成了那样一句话。也罢,这世上每个人都总有一天要走的,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不同。
      “今日乐,乐未央。今日乐,不可忘。”
      他喃喃自语着,钻回了被子里,刚要躺下却被一块什么硬物给硌了一下。
      哦,是那玉玦,也许因为刚才一番动作,掉了出来,幸好没有失落。

      第二日早晨,曹子桓收拾好行装准备上路,经过隔壁房门的时候忽然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去告别,又为什么要告别呢?水中的两朵浮萍相遇便相遇了,浪花一卷也就分开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停留。
      倒是楼下趴在柜台上的快睡着的小伙计一见到他腾地跳了起来,道:“公子,有你的信!”
      他递过来一张勉强算是信的小条子,曹子桓展开纸卷来,上面只有几个字:
      若事有不顺,沿行水路为上,大利东北 ,可免灾厄。季重拜别。
      曹子桓一怔,一时不知该不该相信他说的话,然而一转念间,又觉得吴季重虽然人不大正经,但总不至于害自己的。
      他收好纸条,接过伙计牵来的马,不自觉又回头望了望客栈二楼的窗户,那个人若是留了话,说不定比自己更早走了呢。他不再回头,一拉缰绳,便催马上路了。

      此行的第一站是去拜访父亲的老战友,贾文和。
      他原是道上中极有名的一位,据说是已经修成“宿命通”的居士,能知晓天下兴亡,万事始末,但来历颇神秘,曾经多次辗转,后来才加入父亲的战线。曹子桓由于对自己前十年的人生全无记忆,贾文和其人只是听闻而未曾亲见,尤其近年来那人似乎决心金盆洗手,如今隐居在淇水之畔,不问世事。
      父亲不愿意告诉自己的事情,也许他会知道吧。

      策马至沿淇水岸边,曹子桓放慢了速度。举目四望,初冬的江水渐渐缓下来,几只伶仃的水鸟时不时踩过水面,不知何去何从。对岸是稀稀落落的农田,因刚收割过而显出些羞涩的枯黄,托着远方湛蓝色的天空,原野上一片宁静的萧瑟,看久了倒也别有一番可爱。
      贾文和便是隐居在这样一个所在,与热闹繁华的邺城大不相同。
      曹子桓下马走到江边的渡口,那其实只是一个极简易的停船处,两只小舟卧在水面上,随着波浪悠悠地荡着,既没有任何指示,也没有船夫。以船的大小来看,马是肯定上不去了,曹子桓只好把缰绳系好,摸摸马头安抚了一下,然后自己跳上了小船。
      刚上了船,却发现没有桨,曹子桓正觉疑惑,那小船却自己动了起来,好像一只通灵的老龟,驮着他往对面凫水而去。曹子桓心中惊奇,想这贾文和真是有意思,父亲家里就没有这样好玩的东西。
      不过半刻已摆渡到南岸,渡口处有一条土路延伸向前,曹子桓一眼望去,是个不甚起眼的小木屋,想来那就是贾文和的住处。
      还没走到木屋门口,一个陌生的声音便悠然飘了出来:
      “未知曹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话说的很恭敬,语气却是一派从容。
      曹子桓忙高声回应道:“在下曹子桓,久慕贾先生大名,今日特来拜访。”
      那简陋的木门被推开,是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相貌平凡,身形还略有些佝偻,但两眼中的精光令人一见难忘。曹子桓上前行了个礼,贾文和看了他一会,也还以一礼,并请他进门。
      “我与曹公多年未见,想不到大公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笑呵呵地客套着,取过刚烧好的开水,亲自泡起茶来。
      曹子桓盯住他道:“贾先生贵人多忘事,我是二公子,不是大公子啊。”
      倒茶的手在空中一顿,贾文和眯起眼睛,审视的目光一闪而过,然后一笔带过:“公子说笑了,请,”他把茶杯递给对方,接着道:“我隐居太久,很多事情已经不大清楚了,这回是曹公有事召我?”
      “呃……不是,”曹子桓接下杯子,方才贾文和的反应都看在眼中,他犹豫了一会,道:“是我,想向先生请教一件事。”
      本以为那位温和的老人不会推脱,谁料他却道:“若是要问前事,恕在下年长朽迈,无能为公子解答,若是问后事,则机缘未到不可说,”
      曹子桓听在耳中,心想贾文和多半也是跟父亲串通一气,打定主意隐瞒到底了,他放下茶杯急道:“先生,你明明知道的,却不愿告诉我!我大哥到底是谁?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公子哪里来的大哥?”
      曹子桓将梦里发生的事全部说了一遍,那感觉是如此真实,虽然是梦,却不由人不信。
      贾文和认真地听着,发白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吟了一会,道:“公子,梦中之事如何做得准呢。”
      不待对方回答,他又道:“即便是真的,逝者已矣,多忧何为?”
      多忧何为?明知追寻也许并无意义,却还是不能放下。曹子桓慢慢地道:“父亲曾说过,我十岁时生了场大病,病后就不记得之前的事了。我问他,那小时候大家都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子建记得吗?可是所有人都不肯告诉我……”
      “人生天地间,终究难免一死,归处早已注定,来处却杳不可知,先生法力已是当世少有,难道还不能全我一个小小心愿吗?”
      贾文和叹了一口气,眼中有些怜悯之色,曹子桓的梦的确是真的,但只不过是其中一部分,若成全了他,只怕事情便要往万劫不复的方向滑去,况且,自己也不是没有私心的。
      贾文和看向曹子桓的眼睛,沉下语气道:“公子,你的父亲会害你吗?”
      “当然不会……”
      “那就到此为止吧,错误已经发生了一次,就不该再发生第二次,追究下去只怕后悔莫及。大家是为你着想,不要辜负了一番好意。”
      “老朽言尽于此,公子请吧。”

      曹子桓黯然地离开小木屋。贾文和的话他并不完全相信,可是几乎要触到真相了,却又被推了回来的感觉真令人沮丧。他走回到渡口边,重登上那善解人意的小舟,抬头望天,日色开始暗下来,得在附近找到借宿的人家才行。那贾文和也真不给面子,嘴上说什么蔽舍不足以迎贵客,实际上就是想他快点走罢了。
      不过……曹子桓忽然想起,临走时老人提起的一句忠告:“公子从陆路来,便由原路返,勿近东北方水道。”
      哼,小恩小惠,故弄玄虚!
      倒是让吴季重那个乌鸦嘴说中了,果然事有不顺……
      他下了船解开马缰,那白马见到他,兴奋地打了个响鼻,乖乖地凑上来,曹子桓拍拍它,心想还是马儿好,比贾家的乌龟船可爱多了。
      他跨上马,鞭子轻轻一甩,头也不回地便沿江往下游驰去了。

      贾文和坐在茶室中,一口一口地啜着冷掉的茶,自言自语道:“若是让你知道十年前张绣之事,你又怎会放过我呢?”
      “老天从来不公,”他略抬了抬茶杯向苍天致意,淡淡道:“肯赊我这么多,却不能饶他一点。万般无奈皆是命,不如此间一杯茶。”

      吴季重睡了一个大大的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昨晚颇费了点法力观想天机,像是那样一条留言可要值不少钱呢,虽说公子未必会听他的话,不过总算尽了对那包金子的一点心意,这样我总不欠你了吧?良心大安,良心大安呐。
      豪气地吃了顿午饭后,吴季重决定先给自己换身行头,道士装实在太寒酸,怎么能穿在有钱人身上呢?步行也很寒酸,虽说师父曾赤脚走遍天下,但是能享受时还是得享受。
      他花了剩下的半天时间在镇里逛了一圈,换了身好衣服,买了匹好马,心中乐呵呵地想到,这样看起来才能跟公子走在一起嘛。
      也不知道他走到哪里了?以那白马的脚程,一天肯定能到朝歌了,也不知道他找到那故人没有?吴季重虽然看出东北方可能会有好事,但天机往往不能解答问题,反而引发更多的猜想。他骑在马上,慢悠悠的走着,不自觉竟也是往同一个方向行去。
      往南便是淇水,他想起水边曾有过怨女的故事,脑中忽然浮现了昨夜曹子桓那张脸。他为什么难过呢?吴季重闭了闭眼睛,企图赶走自己脑中的景象,心想我还是应该把这事忘了,但是闭起眼睛那形象却越发清晰了,和着一条大河在他面前缓缓淌过……
      吴季重心中一动,执鞭的手轻轻在腿上打起节拍来:
      “淇水汤汤,天野茫茫,问彼佳人,何事忧伤?”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许多言语的碎片从他脑中划过。
      “季重……你什么时候走?”
      公子不需要的话,我这就走了啊。
      “寒江有渡,鸿雁可期,今以远出,归无所处。”
      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飘零在风中的落叶好像变成了自己。
      “我很久没有玩的这样开心了。”
      你开心就好啊,我陪你一起开心。
      “昔以发结,今致道殊,俯首自惭,由僵信步。”
      我又为什么要往南去呢?本来不是该去邺城的吗?吴季重勒住马停了下来。
      “我家吴郎……”
      马儿不解的甩了甩头,它听不懂主人吟的最后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怨彼羸驽,罔失前路,行也徘徊,思也回顾。”

      吴季重苦恼地叹了口气,仰头望向浅灰色的天空。公子若是真往东北方去了,也许可以再见上一面吧。
      东北方……曹家大公子……
      等等,他是不是说过“梦见了大哥”这句话?如此一来,曹子桓不是排行第一而是排行第二,齿序不对,昨晚算的命盘就全错了!
      吴季重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摸出包袱里的一个小巧的铜盘,掐指迅速地演算起来。
      “东北方……是凶兆……”
      他怕一时着急弄错了,又重新算了几遍,得出的仍是同样的结果,都怪自己自作聪明,还以为凭借已有的修为便可以眼力识人,谁想到中间还有这层曲折!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下报恩不成反而害了公子。
      他把命盘揣回包里背好,抖开马鞭狠狠一甩,马儿吃痛身子一弹,才不情不愿地跑了起来。吴季重看看天色,咬咬牙心想,顾不了那么多了,又是一扬鞭,马蹄翻起一地尘土,载着马上人往南方疾驰而去。

      注1:贾诩隐居在淇水之畔……这个完全是因为作者需要有个人在那里而贾诩看上去好像大隐隐于市但是又唯恐天下不乱所以就拉他过来了。此人原是张绣党,不过貌似历史上曹丕与他交情也不错,此处有所改动。
      注2:“宿命通”是佛教修行至一定境界可达的神通之一,技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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