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有所思》云翼风澜

62、第十六章（1）

　　平生第一次，闲人散尽，入夜扶醉，回到自己内寝的时候，他能确定，还有人在等着他。
　　但，这时候的王珣，首先竟是对自己微微发出不作声的嘲笑。因了微醉，他也不介意虞雁看到。也因微醉，他方才刻意在夜风中多待了一会，让自己从更早前的人声喧哗中冷下来，等耳边盘旋的真真假假笑语都消去，才推开屋门。夫妇相见如仪。
　　虞雁果然像她父亲。清瘦文弱的身形，衬得眼睛好像特别大；一双弯眉，但是先如剑般斜向上挑起前半，再轻轻向侧下圆转一勾，不是柳叶，不是新月。她说话时，总是微微一欠身，声音也不激越，听来柔软平和而略缓慢。多礼的姿态，三分像不相干人面前的王珣自己，除了那呼唤中的柔缓吴音；话里的安和，却毕竟诗礼之家承教有素——
　　和某位前夫人自然而然的多情，某位腹心灵巧精致的妥帖，都不相同。
　　就如王珣本人对她一般：客气。
　　见她如此，酒意又更减了一二分。
　　王珣笑笑，顺手解了外袍，递予从人。不知那群人会了什么意，都纷纷地退下了。
　　虞雁端坐。十五岁的少女，安静抬起眼，对上他的眼睛，不避，不怵。
　　“适才身上有烟火气，也有红尘气，更有酒气。”含笑说这些话，王珣神情安然自持。“猜想夫人不喜欢，所以先丢出去了。”
　　虞雁点点头，答应一声，依旧是客气。
　　“因为我也不喜欢。”
　　听他如此说话，竟毫无滞涩地以己度人，虞雁轻声失笑。
　　——而在王珣看来，她既然笑了，即是放了七八成心，有些话即可顺势说出。
　　“从今而后……”他似乎很难抑制对自己的嘲笑，“真是为难夫人。”
　　虞雁笑，欠一欠身，朱唇轻启，和婉的吴音：“也为难侍中。”
　　她本就清瘦，更兼并未完全长成，看去身量单薄，似乎完全支撑不起沉重的礼服，这一欠身又躬得深，几乎要被礼服压住似的。
　　王珣不假多想，立即伸手扶她。
　　“我平生至今周折起伏，不会做人，被得罪的想来不少。旧恩怨满朝皆知，也瞒不过夫人。况且家里人多，家里的事，也称得上错综复杂；要是加上对门那家，大约更多事，他日要带累夫人一起烦。”因为虞雁的模样，这话里的歉意，最少也过了五成是真。“我曾将其中大要，尽数报知武昌侯，料夫人早一个月已被这些事弄头疼过。……”
　　“未雨绸缪。侍中审慎，关照得是。这没什么不妥的。”虞雁抬眼迎着他，目光清澈。
　　如渊深小石潭水，然而可以见底，看得清在潭底映着晴空飞翔般的游鱼。
　　“镇军叔父，与武昌侯素是君子交。料来也曾说过一些……”
　　“他是说过。侍中有其父之才，其祖之风。”
　　还是微微一欠身。王珣不遑转念，再次相扶。目光交错，他忽然发觉，虞雁柔婉微垂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抹取笑的慧光。
　　这绝不可能是普通的恭维。
　　王珣几乎是立刻想到她这一笑所指：父亲的生母，是祖父的宠妾，闻名晋朝的雷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