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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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个阶梯、一个阶梯……
他慢慢地上楼。虽然动作缓慢，呼吸却十分急促，头脑一片空白。
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楼梯上，之前又在哪里，只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他四处搜寻，甚至阶梯缝隙间也不放过。可是——找什么……人还是东西，却不知道。
阶梯的尽头，是平行的几扇门。
他走上前，手伸出，却触不到门把手，仿佛那门会衡量与他之间的距离，不断的后退。
不要再退了！我要找到！我想知道！他心里呐喊着，于是，最近的门，应声开了。
他急切的看去——里面，是虚无。
他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一扇一扇门在他面前打开、关上。
没有，没有……都没有！在哪里！！他的呼吸越发急促，浑身血管里的血液几乎立刻要冲破血管壁和皮肤的壁垒，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若找不到，毋宁死去。
你……在哪里？
最后一扇门轰然而开，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走进黑暗里，门在他身后自行合上。他能感觉到人的呼吸声，轻轻的，仿佛要断的呼吸声。呼吸声愈来愈沉重，带着低低的，自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声。饱含着让人颤抖的痛苦和压抑的吼声。
他的心脏随着这吼声而扭曲……痛，痛到极致。
在一切都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变形的视野前方，他看见两个人。
伤痕累累，互相瞪视的人。
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孔，也不知道他们的性别。他们就像用奇怪线条集结起来的电影画面，全身密布着因年代久远而产生的雪花点。
他挣扎着走近，他们便都如烟雾一样消逝了。
继而，黑暗退去，耀眼的光明淹没了他。他仿佛溺水的人一样，在令人睁不开眼的明亮中窒息……
惊醒过来，濮阳曦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连续半个月失眠，就算吃安眠药也没有任何效用。总是只能望着天花板上的灯，一直到天明。今天居然睡着了……大概是累极了吧。
而且，好像做了梦。找东西的梦。
找到了什么，却已经忘了。明明梦醒那会儿的强烈窒息感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梦，仿佛在告诉他什么……他还没有放弃找回记忆么？对旧情人应该没有任何迷恋才对，想要找回的，又是什么样的记忆？
揉着太阳穴，濮阳曦听见清脆的手机铃声。在自己一人独处的空间里，猛然响起的铃声，消解了些寂寞的心境。从书桌上一堆堆的文件中，找出被淹没已久的手机，按下接听键。
“曦儿，刚才在聚会上忘了和你提起——你还记得我们家历代征徽的含义吗？”
直接切入主题，不像他这个哥哥兼恩师的风格。这是特别紧急的事情么？
“怎么，最近有相关的课题？”
“嗯，我计划找出奉天帝的陵寝，你比较一下历代征徽，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
“你那里没有书吗？”记得他家书房里摆着的，可都是难得一见的专业书籍。
“只有简单印着征徽的图集。释文最详尽的书，被烨冉拿走了。我打过电话，他和释扬最近为一个课题忙得连家也不着，聚会之后就直接回了办公室，估计还得在那里住上几天。”
“你家离第三大学城比较近吧。”非常客观的疑问。从他的公寓开车到校区，再搭轻轨，一共需要将近两个小时。来回一趟，半天的时间就没了。
“这是做兼职的人说得出的话吗？而且要做分析比较的是你！总之，你赶快找个时间，去向烨冉拿。三个小时后，我要去飞机场，出国三个月，参加一系列国际会议。”
“你也要出门？”
“啊，说起来，罔和朝明天早上也要出发了吧。斐刚才打电话给我，朝还没有踪影，不过，应该不会耽误明天早上的飞机，他向来很守时。”
濮阳曦没有接话。在他们上门拜年的隔天，韩朝就不声不响的离开了家，十多天，没有和任何人联系。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濮阳曦觉得他可能去和自己的情人会合了，这么想，夜里更是莫名其妙的辗转反侧。可是，不久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如果真是会情人的话，根本用不着消失得这么彻底。但，死党们看起来都像平常一样，没有人过于担心，于是他也只得装作十分平静。一天一天，就在时而沉浸在工作里，时而想到那个人的间隙里，迟缓的过去。
“我回来的时候，你得准备好。”
“嗯。”
结束通话之后，濮阳曦想到自己近来失眠，长夜漫漫，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于是，立刻拿起车钥匙出门。
两个钟头后，他站在燎晔大学第三大学城史学院的楼里。
办公室里还有灯光，烨冉他们还醒着吧。不过，现在都凌晨两点了，真是工作狂人啊。
敲了敲门，里面答应之后，濮阳曦走进办公室内。
休息区的沙发上，盖着毯子的钟离释扬睡得正香。钟离烨冉坐在一旁，正拿着资料看。看他衬衫半解，露出的胸前残留着几道红色痕迹，这两人之间的缱绻情意，再清楚明白不过。
虽说没有打扰到什么，不过……濮阳曦站在门边，不禁有点尴尬。
钟离烨冉抬起头，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曦，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头儿让我查历代征徽的详尽释义，听说书在你这里，我来拿。”早知道……今天下午抽时间过来一趟也好……
看出他的几分不自在，钟离烨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示好时从不顾忌周围有人没人，现在倒知道什么叫做‘回避’了。”
……以前的他，真是这样的么……以为自己应该是会分场合的人，不料所作所为却总是脱离他的想象之外。
“也是，你不记得了。”眼镜后的戏谑目光收了起来，恢复一派儒雅的模样，钟离烨冉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继续微笑，“恐怕你还得跑一趟。”
“不在你这？”寒夜里，来回四个小时……这不是白白受罪吗？
摇了摇头，微笑持续：“前阵子我到研究所去做鉴定，就把书留在那里了。反正你人也来了，回去也得路过第四大学城，去找找也不费多少功夫。”
……“放在哪了？”也罢，白来一趟确实有点浪费，虽然最近失眠状况严重，工作也几乎做完了，这交通的时间总归也能做些别的事情。
“第三实验室旁边的工作室书柜里，最显眼的地方。”
冒着寒风又回到轻轨站，和来时一样，彻夜自动运行的轻轨列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二十分钟后，列车在第四大学城车站停下了。走出车站，森林里别样的冷寂让濮阳曦长长的吁了口气。
这个时间，所有的实验室和研究所里，也应该没有几个人了吧。尤其是史学研究所，除了考古学这几个狂热分子，其余人士都十分遵循上下班的时间。而这几个狂热分子，现在也或者在家里、或者在办公室、或者在机场的路上、或者离家出走……
轻车熟路的来到史学研究所前，濮阳曦拿着钟离烨冉给的身份识别卡，刷卡，进门。在大厅里的实验室分布图前停留了一阵，找到第三实验室的方位后，他便向着左边走廊深处而去。
第三实验室，是濮阳帝陵的专门研究中心。进入身份卡识别和密码识别的特制门里，便是一条直直的通道。通道两边，分列着按年代顺序（继位顺序）准备的数百个玻璃室。帝王的年号，就以古体字镌刻在玻璃室门上。
这玻璃室，便是皇帝们的最后归宿处，文物和遗体，都按照原陵墓摆设放置。当然，并非所有玻璃室都已经有了主人。
玻璃室里的灯，都处于熄灭状态。濮阳曦因为有事在身，虽然想逐一看看，却仍然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走。走了一阵，便看见一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年号——天命、延嘉、承运、常乐、乾珲、天佑、新琛……
这通道，真让人有瞬间跨越数千年的错觉。濮阳曦勾起嘴角。忽然，他发现前头好像有灯光——通道尽头的大玻璃室，好像是暂时存放相关文物的地方，灯是亮着的。
这种时候，谁还在这里？濮阳曦走近玻璃室，巡睃室内。
室内物品繁多，一时找不见人。过了一会，才看到一个人自字画堆和一具棺木之间站起来——
那个人转身看着身后的特制棺，平静而又冷淡的看着。他侧着脸，而且离得远，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否有变化。
他展开一幅字画，看了一阵。字画遮住他半张脸，仍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不过，目光仍然冷漠如平常。没多久，他又收起卷轴，将它放到另一堆摆好的字画中，而后坐下。
他在做什么？今天上午就要出国了，怎么还不去休息？濮阳曦不知道玻璃室的密码，只能在外头看着，皱紧眉。他知道，这应该不是在研究着什么课题，只是回味而已。
不过，他在回味什么？
在无人的研究室里，深夜里，即将离开的深夜里，独自对着一具尸体，回味什么？
为什么没有人阻拦他？
那个男人，怎么会让他单独来到这里？怎么会让他像凭吊故人一样，孤孤单单的留在这偌大的实验室里？
濮阳曦沿着玻璃室的弧形外壁走了十几步，才看到坐下的韩朝。他正背靠着特制棺，冷冷的望着前方——不，不是前方，而是虚空中的某一点。
许久，两人专注地凝视着，一个看着不知明的远方，一个看着眼前的人。
韩朝再度站了起来，手里握着的什么，轻轻放在了特制棺上。淡淡光芒的……似乎是玉一样的东西。
半晌，他又拿起玉，握紧。大约用的手劲过大，即便站得远，濮阳曦也能感觉出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突然，他好像终于注意到外人的到来，转过头，看着濮阳曦。
他冰冷的脸，似乎有一瞬间，显现出淡淡的悲哀来。
悲哀，于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七情之一罢。濮阳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这一幕给他的震撼过大，他无法自欺是自己看错了。继悲哀之后，下一刻，他恍然似乎从他脸上看到万千的痛苦，再仔细看时，又是一片冰一片寒。
濮阳曦抬手贴上玻璃壁，怔怔的看着韩朝。心里涌动的，是难以形容的无数开始萌芽、生长的疼痛。
韩朝转身向着门走来，濮阳曦也走回门边。
玻璃门打开，旋即关上。
濮阳曦这才看清，韩朝手里的，正是上次看到过的，白玉琮。
难道，他是要将白玉琮送给那特制棺里面的人吗？
他看着白玉琮时，是那般的温柔，那时，他以为是因为他喜爱白玉琮胜过其他一切的缘故。现在，他却要将自己珍爱的物品送人。而且，要送的，是一个死人！
濮阳曦忽然很难受。
他说不出自己难受的原因，只知道像上次，想把他和另一个人相处的私密空间毁掉的冲动一般，他此时此刻，恨不得把特制棺里的死人从地狱里揪出来。
韩朝熄了里头的灯，然后冷冷的看着他。通道顶部的灯光投在他绝美的脸上，一丝模糊，几分黯然。
“你怎么来了这里。”声音像平常一样，不带任何感情波动，仿佛刚才所见的那两幕都是假象。
“烨冉给的识别卡，拿书。”濮阳曦的回应也意外的平静。面对这个人，他总是能做出让自己内心觉得不可思议的回应来。不过……不该是这样的对话，他应该问他的，这么晚了，你向谁道别？一个千百年之前的人？却消失了半个月，连元宵聚会也没有参加？你的情人在哪里？为什么留你一个人？这里面的人是谁？
……
“这半个月，你去哪里了？慕容一家子说你不见了的时候，大家都很担心。”虽然死党们看起来都无所谓的样子，但心里应该和他一样，担忧得很吧。
“去走了走。”
沉默了一会，韩朝走到大玻璃室边的一扇门旁，按了密码。
门打开，他开了灯，濮阳曦跟着他走进去。
韩朝就在门边站着，似乎等着他找书。濮阳曦便走到书柜边，仔仔细细找起书来——关于征徽的书还真不少。一时让他有些眼花缭乱。
“……棺材里的，是谁……”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没有回答。
“还没有确定身份的帝王吗？没听说你们最近又挖出帝王陵了啊。”
仍然没有回答。
“我能看看吗？”
“与你无关。”
……果然，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找到书之后，濮阳曦走回门边。越过韩朝的时候，他忽然迅速抓住他握着白玉琮的手，用力将他压向墙壁。
韩朝措不及防，有些惊愕的看着他，接着，立刻恢复往常的冷淡。没有挣扎，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连眉头，也没有动哪怕半下。
呼吸相交，四目对望，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么接近，在有限的记忆里，是第一次。
他终究还是个大活人，表情再怎么冷淡，眼神再怎么漠然，鼻息却是温热的。
濮阳曦轻轻一笑，带些苦涩、带些温柔，盯着韩朝的眼睛：“我们和解好吗？我不记得你，是我的错，可你也不必这么疏远我……”
韩朝仍然保持沉默，表情没有任何改变。
“我们做普通朋友……就算还不是死党，从普通朋友开始好吗？我想，我会记起你的。”那个梦是预兆么，将要记起某个人的预兆……如果是，他知道，除了现在和他近在咫尺的人，不会是任何人。
韩朝的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令人琢磨不透的变化。在濮阳曦急切而又温柔的目光下，他垂下眼——“好。”
濮阳曦禁不住咧开嘴笑。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正面回应他的话。
“不过，你没必要记起来。”
笑容凝固了一会，濮阳曦有些疑惑。他们之间关系变差，难道不是因为他失忆？为什么他说没必要记起他？……不过，和解了，终于和解了，他也应该更加高兴才对。
“你，喜欢我的房子么？”韩朝淡淡的问，抬起眼。
房子？“确实很喜欢。”喜欢是喜欢，不过……
“帮我照看着。”
“好。”只不过是照看房子而已，自己应该不会再被那些负面情绪左右了罢。
韩朝挣开他的手，走出门去，濮阳曦随手关上门。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第三实验室。
直到搭上轻轨，两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濮阳曦第二次送韩朝回家。一路上依然是沉默。但心情和上次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不时看看后视镜里，韩朝仍然用和玉一样温润的目光，看着手里的白玉琮。虽然心里难免还有些奇怪，不过，濮阳曦选择了忽略。
这次仍然只是送到大门外。
韩朝开门下车，对他点了点头算是道别。之后，和上次一样，带着浑身的萧索感，进入自家门内。
看着他消失在门内，濮阳曦有种错觉——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头……他再也没有送他的机会。
他不禁有些恐慌。
他们不是和解了吗？他不是答应从普通朋友开始吗？他不是原谅他了吗？
为什么会这么恐慌？仿佛，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
他推开车门，跑过去追他。在车库前，终于追上了他。
他站在银河一样的小路前，转过身，眉头微微的皱着，望着他。
濮阳曦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作为联邦长官曾引以为傲的辩才，全部抛之脑后——“……我，我明天去送你们。”
韩朝摇了摇头。
“明天可以请假，毕竟我们要有四个月不能见面了……”
韩朝舒开眉，再次摇摇头。
濮阳曦看着他的脸，再也说不出任何字句。
倏地，韩朝露出一个笑容来。
濮阳曦曾经期盼过的，只对着他露出的浅浅笑容。
濮阳曦愣住。
“再见。”
那个人淡淡的说，带着浅浅的笑容。然后，转身，走进光带里。
濮阳曦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毫不留恋的远去……
那笑容，就像最后的温柔。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