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该》白小也

7、第七章

　　第七章

　　没过多久，方知语接到刘希儿电话，跟她商量车间生产调度的事。
　　她忙点开电脑上的排单表，跟刘希儿一一核对起来。

　　等通话结束已经是半小时之后，外面的橘色晚霞正在被天际的墨蓝色慢慢吞没。

　　方知语收起手机时，下意识朝右边瞥了眼。

　　大概是刚才的药起了作用，顾赫平这会眉眼舒展，电脑被他从随身的黑色公务包中取出，打开放在小桌板上，他正专心敲击键盘。

　　方知语无声松了口气，若无其事收回余光。

　　这会时间不上不下，手头工作已经完成，离晚餐又还有近一个钟头。

　　她想来想去，干脆戴上耳机，在电脑上点开一部从小看到大的古装情景喜剧，随便拣了一集，N刷起来。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熟到台词都会背了，方知语看着看着便逐渐走神，思绪不受控地飞出去，无端想起实习刚转正的那个冬天，她与顾赫平去闽省出差。

　　那晚，正在他房间与他核对隔天会议议程，她就发现他脸色不对，唇色也微微发白。

　　她当即担忧道：“顾总，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顾赫平却只皱着眉，深呼吸：“没事，继续。”

　　方知语无法，只好快速与他核对完剩下的工作安排。

　　等结束，顾赫平拿起桌上水杯，却连握杯子的手都在轻颤。
　　他似是跟自己怄气，又将杯子放回去，靠入沙发，蹙眉用力掐自己虎口。

　　方知语这才有些反应过来：“顾总，是胃痛？”

　　顾赫平倒吸凉气，有气无力道：“回去吧，我休息会就好。”

　　方知语抿抿唇，没忍住说：“都痛成这样了，怎么不早点说。”

　　顾赫平抬眸看她，他额头沁出虚汗：“跟你说了就能不痛？”

　　胃痛的缘故，他目光些微涣散，但眼神依然锐利。

　　方知语被他瞧得心脏一颤，忙起身出去了，不敢再多说半句。

　　然而关门时，她无意间从门缝往里瞥了眼，却看到顾赫平脸上闪过一瞬落寞，旋即又是惯常的满不在乎。

　　方知语关上门，本不想管他，毕竟只是她老板，又不是家人朋友。
　　可最终，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还是从楼下药店买了一盒胃药应急。

　　再回到他房间，却见他侧躺着，蜷在沙发上。

　　方知语忙倒了水，扶他起来吃药。

　　顾赫平吞了药，才气若游丝地问她：“你不是走了吗？”

　　约莫是他这会的虚弱叫她肥了胆子，方知语平声道：“总不能让您就这么痛着，要是出个好歹，谁给我发工资。”

　　顾赫平无力嗤笑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方知语扶他重新在沙发躺下，一时也没走，就这么在旁边守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顾赫平眉头渐渐舒展，睡了过去。
　　他双臂抱胸，曲着腿，侧躺着，是很没安全感的睡姿。

　　后来方知语常常想起那一晚。

　　刚认识顾赫平时，她总觉得这人嘴毒心硬，言行还极其傲慢，有时能被他气到想要掐死他。可相处久了，他又总能从细微处轻易拨动她内心最柔软的那根弦……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她的回忆。

　　“Hey, Jacky总。”
　　过道另一侧的顾赫平接通电话，将手机放到耳边，略带笑音。

　　耳机中电视剧的声响并不能有效隔绝环境音。

　　也不知是不是熟人的缘故，方知语颇有些不自在地拨了拨耳机，以示自己无意偷听。

　　好在那头似乎是湾区同胞，顾赫平全程用粤语同对方沟通，方知语就算真的努力听，也只能听懂零星几个字词，根本凑不出完整的意思，她也就坦然松了口气。

　　这通电话持续了约莫二十分钟。

　　中间顾赫平似乎侧头朝她看了眼，意味不明。

　　但等方知语借着将头发勾到耳后的动作去看他时，他正一边讲电话，一边查阅电脑上的文件，好似刚刚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方知语皱了皱眉，也就看回自己电脑屏幕。

　　顾赫平声线本就清越，这会说着粤语，发声位置与平日说普通话稍有区别，更显质感，叫她好似梦回儿时追的那些TVB都市剧。

　　耳机里的声音不知不觉远去，只剩下旁边男人的话语声在她耳畔轻轻环绕。

　　直到听见顾赫平似乎提到了“SUMMER”，她才陡然一惊。

　　湾区、Jacky、SUMMER……刚才隐隐的不对劲立刻清晰起来。

　　方知语忙退出视频页面，点开邮箱，找到与昌盛业务总监Emily来往的那些邮件，终于在一长串抄送名单中，找到了一开始从顾赫平口中听到的“Jacky总”。

　　方知语查看Jacky邮箱后缀，果然是昌盛QC总监。

　　出于管理成本的考量，昌盛的QC部门设在大陆，总办事处就在花城。
　　QC总监Jacky也是土生土长的花城人，深谙内地职场的人情往来。

　　先前方知语与Emily初步联系时，也想过同Jacky先攀上关系。

　　无奈Jacky这人过于油滑，平日仗着背后的昌盛和SUMMER，在内地这群供应商们跟前作威作福惯了，普通蝇头小利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但她没想到顾赫平已经与Jacky熟稔至此。

　　不过细想也不意外。

　　在顾赫平身边四年，方知语早就认清顾赫平这人最擅长拿捏人性，“洒饵”时出手阔绰，且总能提前做好善后工作，不叫对方承担一丝风险，能拿下Jacky也是情理之中。

　　与此同时，顾赫平也挂断了电话。

　　方知语扭头看向他。

　　顾赫平若有所觉，亦朝她看了过来，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机。

　　四目相对片刻，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还是顾赫平率先开口：“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他神色疏淡时，很容易让人觉得有距离感，与刚才胃痛的模样判若两人，叫方知语感觉这人一下子远了。

　　她强令自己忽略心中落差，只平静问：“你的目的地也是花城？”

　　顾赫平点头：“是。”

　　方知语又说：“也是为了SUMMER？”

　　顾赫平依然没否认：“是。”

　　方知语再问：“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从Jacky手中拿到了这次SUMMER意向供应商的所有名单以及报价。”

　　顾赫平眼眸微眯，眼底难辨赞赏或是单纯打量，凝视她片刻，照旧轻轻颔首。

　　方知语默然，旋即轻笑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她收回视线，抿唇看向自己电脑屏幕，指尖在腿面上快速轻点着，没再与顾赫平多言。

　　列车驶入隧道，车外所有光影褪去，只剩一片漆黑；车内灯光明朗。

　　顾赫平扭头看向自己那侧的窗户。

　　渐渐地，他目光聚焦在方知语投在窗玻璃的侧影上。

　　顾赫平若有所思地看着，眸光深奥不明。

　　--

　　到花城高铁站堪堪九点出头，十月中旬的花城还有三十多度。

　　下车前，方知语反手将自己长发绑成低马尾，又脱掉风衣外套塞入行李箱中，这才往车厢出口走去。

　　余光瞥见，顾赫平也脱了西装外套挂在臂弯，只着里头黑衬衫配深灰色领带，搭黑西裤，紧随她身后。

　　察觉他似乎朝她看过来，方知语忙目不斜视，快步走在前面。

　　出了站台，沿途过去，不少乘客在他们经过时，总要朝顾赫平多看一眼，脸上难掩惊艳。
　　更有时髦大胆的年轻女生，在看到顾赫平时，与同伴挤眉弄眼，嬉笑推搡着，像是都在鼓励对方去搭讪，但都没有实际行动。

　　方知语无由心烦。

　　到了打车的地方，出租车沿着甬道大排长龙。

　　方知语正要过去，却被身后顾赫平沉声叫住：“方知语。”

　　她脚步一顿，顿时又有种时空倒置之感。

　　其实在他身边待到后来，他每次找她说事，已经很少直呼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其他多余的称呼。

　　方知语也想不起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

　　但称呼是铆定人际关系的基点，省去了称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很容易变得扑朔迷离。

　　方知语那时常想，他是有意为之，还是单纯偷懒，却始终没有答案。

　　而现在，这答案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方知语转身看向顾赫平，一言不发。

　　顾赫平望住她双眼，只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也是到假日酒店。一起吧。”

　　假日酒店就是SUMMER两位总监，和昌盛两个总监下榻的酒店。

　　方知语眉梢轻抬，眼底不乏戒备：“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

　　顾赫平察觉了，目光微暗。

　　他不动声色沉出口气，语气清浅：“心平气和地谈谈吧，关于SUMMER的事。”

　　方知语轻抿双唇，几秒钟后，扭头拦下一辆出租车，朝顾赫平摆了摆下巴：“上车。”

　　出租车快速驶入花城的夜色中，两人各坐后排一端。

　　顾赫平从窗外收回视线，扭头看向旁边的方知语。

　　方知语上车后就在回复手机上的信息，流光在她脸上一下一下地滑过，恍若电影画面。

　　顾赫平微微失神，片刻，才不疾不徐开口：“你的报价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亏本，你应该不是这么冒进的人。”

　　方知语打字的拇指一顿，却没转眸，只轻描淡写说：“这就是你要跟我谈的事？”

　　顾赫平听出她的奚落，呵笑一声：“这难道不重要么？”

　　“做生意就是风险与回报的博弈，智者在于恰当把握平衡……”
　　方知语这才侧头看他，却在看清他时微微一滞。

　　或许是深夜仍在奔波的缘故，就着车外流泻的灯光，顾赫平下巴上隐约可见一圈淡青色的胡渣。他的领带下摆不知何时被他塞进了衬衣胸前的两粒扣子之间，看上去随性落拓。

　　方知语一直觉得他很性感，这种性感的底色是质感。
　　有质感的男人，无论打扮得一丝不苟，还是稍显凌乱，都会释放出别样的男性荷尔蒙，很容易叫人一眼万年。

　　直到顾赫平在她目光中疑惑地歪了歪头，她才回过神，勾了勾唇，继续说下去：“这还是你教我的。”

　　顾赫平小幅度地点着头，也笑起来：“是啊……”
　　他似是感慨，目光往前方看了两秒，再看回方知语时，却话锋一转，开门见山，
　　“你用这种价格跻身SUMMER供应商之一，看中的应该不是供应商这个位子。你最终的目的，是取代昌盛，成为SUMMER的第三方，我说得对吗。”

　　方知语心头一紧，旋即又生出轻微恼意。

　　时隔多年，他依然能轻易看清她的每一步计划。

　　方知语扭头看了眼窗外，片刻，才重新看回他，若无其事地笑笑：“所以呢，你跟我搭同一辆车，就是为了验证你的猜测？”

　　“放弃这条路。”顾赫平手肘搭着车窗，靠着椅背，侧身看她，“你不会成功的。”

　　方知语望着他双眼，忽然反问：“是因为你么？”

　　顾赫平几不可察一滞，无声打量起她来。

　　方知语亦观察着他，说下去：“刚才我想了一路，以你现在的身家，应该不屑于再接贴牌订单。昊坤有自己的独立品牌，从你接手昊坤户外线的那天起，你的目标就是把「探险者」打造成国内最大的户外品牌，并且成功了。这还是我跟你一起努力的结果。”

　　说到这里，原本那些已经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意难平，突然又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头顶。

　　方知语抿唇顿了两秒，才继续说道：“可你的野心哪里是一个昊坤可以满足的？SUMMER只是你的工具，你或许会给他们尝点甜头，低价接一些订单。可你最终想要的，是吞下SUMMER，让他们成为你在南美的制造商经销商，甚至通过SUMMER的渠道，让你的「探险者」占领北美市场。也难怪你至今仍在亲自操持昊坤的户外业务。”

　　顾赫平眼底的打量逐渐隐去，化作晦昧暗光，其间有星点闪烁。

　　他喉结轻轻浮动，垂了垂眼。

　　再抬眸时，他又是一副风淡云轻的笑：“既然你都猜到了，为什么还要坚持？好好报价赚点加工费，或者直接退出这趟浑水。”

　　“我为什么要退出？我为什么只能赚那点辛苦费？昌盛能做的事我也能做，而我比他们还多一条优势，那就是我比谁都了解你。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顾赫平只说：“可我也同样了解你，你在拿你的全副身家拼。”
　　顿了顿，他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我不想误伤你，方知语，激流勇退，这也是我教过你的。”

　　方知语一时无声，为他这句“这也是我教过你的”。
　　的确，他教过她太多东西了。

　　不过，她很快又轻嘲着笑了声，扭头看向窗外，以沉默表达她的决心。

　　顾赫平双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沉沉望着她的后脑勺，良久，才移开了视线，望向自己这侧的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