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烟花》darkness

15、洄光

　　我一度以为京师的城墙固若金汤，可以永世隔绝城内的锦绣繁荣和城外的荒蛮萧瑟，拱卫烟锁重楼鎏碧辉煌。只要不自己到处跑，躲在里面就一定是安全的。象我这样不懂得居安思危的人很快长了见识，外面的人围城十五天以后，整个如意楼开始要死不活苟延残喘。娘子们整日不事梳洗，也没有客人，更没有吃的，无聊的时候弹弹琴，怕耗费力气，但偶尔也小声地唱着断断续续的小调。
　　初时我希望城池不要破，如果不幸城破了，死在乱兵刀下成为亡魂，反而是痛快的事情。怕就怕象听来的传言那样，进城的乱兵还要毁坏所见妇人的清白，看见以后野兽一般拖到接上百般折辱。我们这里的女人是断没有清白可言了，可一想真要那样去死，还是经不住肝颤胆寒，胃里一阵一阵翻江倒海。并且因为是婊子，或许更加不把我们当人看。
　　再后来又有了新的传言，说即使城池不破，这样僵持下去也是要人吃人的，大娘讲着讲着看一眼我，说像是满悦这样鲜香脆嫩的，就一定最好吃了。
　　大娘的话像是开玩笑，但是被我望见她说的时候眼睛里很确凿地闪着饥饿的光。于是我想如果情势真到了哪个份上，她也许真的能吃了我也说不定。
　　如此一来我又希望城可以快点破，左右为难。
　　为难完了我发现自己在这场浩劫之后生还的几率是那样底，真是叫人灰心丧气啊。
　　这段时间里逗我发笑的只有龟公阿丑。阿丑拿了他的刀，如果我不特别谴开，便极认真地保护我不离左右。
　　“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不会让姐姐有事的。”
　　他信誓旦旦地说。
　　幼小的龟公信誓旦旦的样子逗人发笑。
　　那天是个大日子，正好满月。前面的庭院里，在月下停了一驾有些熟悉的车辇。阿丑替来人送信，旋即把我带到了马车旁边。
　　从黑暗的车上下来一个女人般的男子。
　　“左公公好。”
　　等我看清楚他的脸，略怔了挣，便弯腰招呼他。御前常侍左小七如今也是满脸的晦气颓唐，跟城里的其他人一样一副倒霉样子。
　　他告诉我大贵人想见春繁，想听她弹春江花月夜来着，春繁早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没办法只好来找我。
　　万象宫里的那位倒真的是好兴致，这个时候还有那个闲暇来听春江花月夜。
　　不过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如果这时候过去，说不得还能弄到一些东西来填填肚子。于是我爽快地答应，说左公公请等等我，我梳一下头，然后把琴拿过来。
　　我想我这就要进到万象宫里去了。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那个供着佛陀住着皇帝的万象宫，从幼年开始就只能望见外墙和屋顶的万象宫，心里就有些激动。不管怎样，能在死之前去见识见识那种地方，也是不错的。不光我这样想，和我同车的龟公阿丑也很是兴奋，岂料还没进宫门，就被泼了冷水。
　　“那个跟着的小奴就不要进去了。”
　　门口的守卫高声说。御前常侍也并不反对。阿丑只好一脸沮丧地望着我。
　　“没关系，我去去就来，你要等着我。”
　　我侧身见到他的表情，想让他宽心，一时就跟他做了这样的约定。跟他约好以后还勾了勾手指。
　　“在里头见到有好东西我也顺手给你牵出来。”
　　临行之前我还压低声音补一句。
　　他听罢笑了。
　　天上突然下起了极细小的小雨。
　　之后我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地由侧门进入了儿时憧憬的宫殿。对于这座万象宫的繁华，我在脑中曾有绮丽无比的美好想象，比如林立的金玉楼阁，楼阁上环绕着仙气般的云霰，楼阁下方的雄浑宝殿，殿外或宽广旷达或花开如海。但因为去的时候是在夜里，月下的万象宫也没有了憧憬中的气象。我只看到一片深浅不一的绛蓝，沿途只一路走过狭窄寂寞的宫巷。
　　当九重宫阙漫长的路已经让我走得厌烦的时候，面前却突兀地豁然开朗。远方的巨大宫室点了灯，钟磬之声隐隐绰绰地夹在风里传了过来。
　　是谁说的外面有千军万马？是谁说的这天下将倾？又是谁说的这城池将覆？
　　在长久的阴雨纷纷，浑欲断魂之后，我走进皇帝的清凉殿，看到的只是一派火树影花，流光逸彩,还有满室的升平盛世一般，让人不忍闭眼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