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上有一朵矢车菊》河青九余

2、二

　　路德维希的火车是在下午，他们起了个早，出去把柏林的主要街道走了一遍。然而时间有限，走完了构成市中心的弗雷德里希大街和莱比锡大街之后，他们就得匆匆赶往火车站了。
　　“哥，自己要好好保重。”路德维希接过吉尔伯特手里的行李，“屋子要收拾，太乱了可不好，你不方便，梅勒夫人也会困扰的。”
　　“你放心吧阿西！那女人还能跑进本大爷的房间么？”
　　“还有练习长笛也要看时候，不要在半夜……”路德维希揉了揉眼睛，“不认识的地方别乱跑。”
　　“本大爷都知道，你真是啰嗦。”
　　“还有！”路德维希一把捏住了他哥哥的手腕，“那件事，别做。”
　　“啊！”吉尔伯特应了一声，别过头去。
　　“答应我，哥！我可不想下一次是来探你的监啊！”
　　“你少咒本大爷！那是不可能的，本大爷有分寸！倒是你阿西，回去好好看着老爹……”他哼唧了两声，“好好努力，考上柏林大学啊。”
　　“我明白。”路德维希笑了笑，“那我走了。”
　　“啊，快点走吧。”吉尔伯特一手插兜，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挥了挥。然后他看着路德维希随着人流走上了火车，他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可别像本大爷这样啊，阿西！”火车走远了，他小声说了一句，踢着脚下的石子。路德维希在柏林念过两年中学，然而后来吉尔伯特考上了音乐学院，即将离开家，路德维希就只好回去，然而他对柏林念念不忘，一心想要考回来。贝什米特老先生叹了一声：这孩子心已经野了，不愿待在家了。而吉尔伯特那时候沉浸在考上音乐学院的喜悦中，什么都没在意。
　　他与梅勒夫人订的合约里是包括饮食的。然而没有啤酒是个问题。梅勒夫人的儿子路德维希倒似乎对他颇有好感，拉着他讲了很多废话，说道自己到汉堡上学这一壮举，他简直手舞足蹈。
　　“吉尔伯特，我看到了你，就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吉尔伯特哈哈两声，觉得房东夫人对自己的印象一定会更加不好。管那么多干什么。是她不高兴又不是我。他又想。
　　在梅勒夫人那吃过午饭后，吉尔伯特揣着那张纸条，打算完成自己的计划。他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来到了地址上所说的地方。
　　向日葵。没错。吉尔伯特看了看纸条，又看了看店门，就是这家……书店？他有点紧张地推门进去，一阵清脆的铃声碎了一地。门口的店主位置是空的，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里进来，给一排排的书架打上了一列整齐的光斑。
　　一片寂静。
　　吉尔伯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充满了他的鼻腔，是他所熟悉的，他家里的味道。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用手抚摸着书架，抬头望着书架上的书籍，机械。他微笑了，眼前浮现出路德维希皱着眉头看书的摸样。
　　他把手搭在书脊上，脚下慢慢走动，手指无声地滑过一片片的粗糙或平滑，仿佛在摁着长笛上的按键。到了。音乐。他停了下来，慢慢抽出一本舒曼的管弦乐总谱。
　　他两手捧着谱子，不经意从书架忽然多出来的缝隙看过去，于是撞进了一片紫色里。
　　这里有人！吉尔伯特微微一惊，随即想到，这里总算也是经营场所，完全没有人也是不可能的吧。
　　“你……”他吐出一个字来，然而怎么接下去，他却没词了。那片紫色的主人看着他，也不说话，吉尔伯特觉得时间过的慢极了，后背上阳光烧得他都有些发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移开视线，向里面走去，吉尔伯特连忙跟上，现在已经看不见那片紫色了，他松了口气，“你……你是这店的主人么？”
　　“不是。”对方只说了这一个单词，吉尔伯特良好的听觉告诉他对面的人比自己矮一点，正低着头看书。
　　“那……主人在哪里？你是谁？”
　　对方顿了一顿，就在吉尔伯特觉得这人可能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对方却开口了，“他就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了门上铃铛的声音又响起来，随后一个软软的声音说道：“呀，你在啊，谢谢你帮我看店哟！”
　　“我只是碰巧过来，并不算帮您看店。”那人仍在陷在书籍的海洋里，只有声音传了出来。吉尔伯特向门口看去，店主……是一个高大的斯拉夫人，浅色的头发反射着阳光，在这种天气里他仍然戴着一条围巾。
　　“亲爱的客人，您有什么要求吗？”店主又笑眯眯地开口，吉尔伯特这才能确定刚才那个软糯的声音果然是此人发出来的。
　　“呃……本大爷……”他又有点紧张起来，大步走过去把纸条递给了那个斯拉夫人，“我是因为这个来的。”
　　斯拉夫人仔细看了纸条，然后伸出一只手，“我的名字是伊万布拉金斯基。如您所见，我是俄国人。请让我代替萨里先感谢您照顾我们的生意。”
　　“吉尔伯特贝什米特。”他伸出手去和对方握了握。感觉到对方用上了力气，他也不甘示弱地握了回去。
　　“您真是令人欣赏。”伊万收回了手去。吉尔伯特咧着嘴笑了笑，用这个来掩饰手指的疼痛。“本大爷是音乐家的手指，受伤了你赔得起么！”他心里骂着。
　　“既然您回来了，那我可以走了。”里面的声音说道。然后那人走了出来，逆着光，吉尔伯特看见他穿着有点过时的西装外套，戴着眼镜，脸看不清楚。黑发上有一绺翘了起来，随着脚步一晃一晃的。
　　“你要走？你不是在这里……办事的吗？”吉尔伯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职业，“你走了，本大爷怎么办？！”他有些着急地喊着。
　　“那么请慢走。感谢您的惠顾。”伊万笑着摆了摆手。
　　他明明什么都没买。吉尔伯特心里说。那人根本没看他，自顾自走出了门。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却偏偏十分轻盈，带着一种不经意的高傲。吉尔伯特在心里呸了一声，迅速追了出去。
　　街上的行人让他有点慌，他很快辨认出了那个黑色的身影。他年纪看起来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说不定比自己小！却穿着这种老头子品味的衣服。啧。他胡思乱想着，和那个人之间总是差着几个人的距离。他盯着那人头上翘起来的一绺作为标识，没多久那人走进了一座建筑，他也毫不犹豫跟了进去。
　　“埃德尔斯坦先生！”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少女迎了上来，“您今天不是休假么？”
　　“喂！我说你！”
　　“只是临时有了个主顾。”那人慢悠悠地说。回过头来瞧着吉尔伯特。吉尔伯特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他容貌秀丽，然而皮肤苍白，嘴角的一颗痣随着他微微的笑容也似乎跳动了一下。吉尔伯特听出他的德语里有奥地利口音，虽然不明显，但在吉尔伯特这个标准的北方人耳朵里还是能够分辨的。这更坚定了他找对人了的猜想。
　　“我说……这里是……诊所？嘿，先生，你，你打算在诊所里干那事？用针管来写字么？”
　　“请坐。”他们已经走到了里屋，一间小小的房间，那人把外套脱下来挂在墙上，随后在吉尔伯特对面桌子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要咖啡么？”
　　“不用了……你能说说都需要什么手续么？本大爷，呃……我需要一张……嗯，毕业证书。”
　　“您的名字……哦，是吉尔伯特贝什米特。您一天的用餐次数是多少？”
　　“哈？这也需要问？一天吃3顿……是4顿。”
　　“您最经常吃什么东西？您的饭量一般是多少？”
　　“你怎么问这种怪问题，有啥需要的你就说啊！本大爷最喜欢土豆，还有香肠和啤酒！一顿要吃一大盘子，够了没？”
　　“哦不。先生，您大概搞错了。我觉得有必要检查一下您的身体。”那人的微笑越来越大，“您还不是个胖子真不可思议。我觉得您可能得了甲亢。”
　　“检查身体……要用来做拍照的准备么？甲亢是什么玩意儿？”吉尔伯特觉得自己说的话很荒谬，“你不是萨里？”
　　“您看我像个犹太人么？”
　　吉尔伯特一时语塞。怎样分辨一个犹太人是他不擅长的。他的视线从对方的黑发转移到了脸上，“嘿，你的鼻子，那个，不大。”他觉得这句话蠢透了。“不对！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把本大爷带到这种地方来？”
　　“明明是您自己跟上来的。”
　　“你在耍本大爷是不是！”吉尔伯特火气一下子冒了，他噌地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抓对方的衣领。他脖子那么细，感觉一下子就能扭断似的！他凶暴地想着，然而下一刻手就被拍开，一阵疼痛。对方的力气还不小。
　　“我是个医生。对每一位进入我诊所的人都要负责任。而且您看起来那么焦急，又不是很健康，我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
　　“本大爷好得很，才没有病呢！”
　　“如果是神经系统和内分泌系统方面的问题，自身是不容察觉到的。”对方的话干巴巴的，让他反应不过来它们的意思。他张着嘴，想着骂人的词语的时候，对方却低头，看了看表，“这时候萨里大概回来了。”
　　吉尔伯特一愣，掉头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