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鞋》汪婳儿

2、繁盛背后的梦

　　“配鹅肝的特酿红酒还不够，再去帮我拿一瓶大号的。”

　　“瞧,最好的银鳕鱼酱！”

　　那小瓶新收采的玫瑰花粉准备撒在娇艳可人的蛋糕上。

　　阿尔里传统佳肴：象拔蚌海鲜汤，一定要烹出最纯正的味道！

　　一袋袋远从威尼斯运来的昂贵胡椒、肉豆寇们乖巧地蹲在青石板贴筑的精品贮藏室里。特制小麦粉在湿润的槽里发着，散发出淡甜微酸的气息，等到了夜晚，就会变成一堆堆的鲜热飘香的白面包。

　　小肚子里塞满培根蒜末奶酪香草的数十只乳猪被撑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炉架上，三五个有经验的中年厨娘在旁边来回走动，不时用月桂枝沾着苹果醋、胡椒和藏红花制成的酱汁，抖洒在上面。旁边一长排羊羔腿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支都夹着四五条猪背肉和许多小蒜片，抹着盐，还要待晚些时候再烤。

　　几个年轻厨娘躲在角落里不停地剥着一颗颗冷水浸了一天一夜的杏仁，心情愉快地看着红润的手指和白嫩的杏仁匆忙交错。

　　今天，连王宫的厨房也像个宫殿。许多穿着白袍的大厨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身影在白日炉火的晃闪中，时而掠映在银器表面。靠墙那排锅架上还剩十几个煎锅挂在上面，一个个底儿像明镜似的。不过这段日子，再无一人有闲情逸志对着这些锅底调整装容——为了王国今晚的盛宴，他们可是忙坏了！是的，就在今晚，这场传说了近一年的访问终于就要结束了！

　　自从九个月前，阿尔里王宫顶上响起嘹亮的号声齐鸣，这场准备就开始了。

　　“国王陛下命令所有的宫廷乐师协作编写十支最新的舞曲，结合两国的风格，要求轻松甜美，优雅浪漫……先由每小组乐师各作十曲，再从五十曲中抽选出一半，最终十支由国王陛下亲自择选……”

　　这些舞曲将在今晚盛宴上初次演奏。

　　从设计草图到无数次剪裁、试穿、修改、装饰，国王的裁缝班子用了超过半年的时间才做出勉强让国王认可的二十三套礼服，它们已在这次访问的不同场合交替露脸，尽管只有五天时间。

　　这些都是因为经过多次邀请，传说中美艳绝伦的希奥尔国女王终于同意迂尊降贵，访问阿尔里国了。阿尔里国王就这般疯疯癫癫地准备了九个月。这场特别的拜访就将在今晚终结。

　　“既然是尾声，我就要让它无与伦比！绝对要盛况空前，令她印象深刻!”阿尔里国王一边对镜整理漂亮的髭须，一边并非十分自信地盘算着。

　　不知何时起，这片广阔土地上大大小小的众多王国开始一致仰视希奥尔女王，她的评价仿佛成了正规综合国力的官方指数。似乎每个男性国王都为她着迷，每位命妇小姐万分妒忌又疯狂追捧着她引领的美丽时尚。

　　阿尔里国王今年三十八岁，曾经作为一位异常英俊的王子被诸多公主明着暗着地追求过。过于英俊的青年时代造就了他有些轻浮、带点愚蠢的中年阶段。所以，在本应更赋有魅力的中年，他出人意料地丧失了当年大部分自信而过于依赖权威、排场、甚至服饰、舞步来维持他的吸引力。既然在治国、侵略各方面都毫无建树，那就全指望在这次姗姗来迟的美艳女神的来访中成功引诱她而青史留名了。因此，他的全力以赴和欣喜慌乱，我们也不难理解。

　　另外，国王唯一的女儿——王储公主艾林刚好在这一天满十六周岁，今晚的盛宴，她将第一次正式出席社交场合。从此便可以接受来自他国王族的求婚，并继承父王的挑剔传统，在接下来可能的四五年时间内成为国王手中一枚精致的水晶棋子，成就阿尔里全新的政治棋局。

　　还有几个小时，这场盛宴就要开始了!

　　阿尔里平展铺开的三层宫殿辉煌富丽，华美照人。其间往来频繁的高级女官、侍从们娑娑作响的硬质平纹塔夫绸在安静的宫殿内引出隐约回音。袖扣与发饰偶而闪动出星星灵光。语法规范的低语像一条柔和清澈的河水，流动着阿尔里语最美丽、最高贵的一面。

　　不只是王宫，王室的一切从表面看都像今晚即将开始的盛宴：尊贵精美，弥漫着面包蛋糕、各种烤肉、水果、浓汤的香味，但究其本质倒不复杂：只需按部就班地遵循它的内在规律，那么——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种完美到极致的享受啊!”一位伯爵夫人刚进门厅时发出如此感叹。

　　可是当国王整理好容装、准备好交流的话题、假想好无数事遂心愿的浪漫场景后，却得知女儿不在她该在的地方。

　　“公主不在她的梳妆室？她养的动物那儿，她的花房？你们都找过了吗？”

　　“回陛下，公主殿下不在那些地方。殿下甚至没有梳妆，一清早就去了王后陛下的寝宫，一直在那儿……”

　　王储公主的主管保姆略一停思，国王眉头微锁：“王后近来好些了吗？一年多了……可今天，艾林应该知道今天是何等重要的日子，而且希奥尔女王也说过希望见见她!”

　　主管保姆迟疑一下，回禀道：“王后陛下还是老样子，公主殿下经常去陪伴王后陛下。”

　　“我知道了。你去王后那儿催一下公主。”

　　“是，陛下。”

　　“如果，如果她实在不愿来，就……就算了!不过，无论如何要在下午两点之前准备晚上的成人礼晚宴。”

　　“是，陛下。”保姆行了个温婉的屈膝礼，倒退至门口，无声地合上那扇灰黑色的雕花大门。

　　国王稍加衡量，觉得还是希奥尔女王这边重要得多，他再次对镜重整了一下表情和髭须，器宇轩昂地迈向厅殿。

　　与厅殿完全相反，王后寝宫里光线很暗，自从她生病以来就不喜欢光，特别是明媚的阳光。近十点，阳光渐强，服侍她的侍女们照例再放下一层厚厚的海蓝色天鹅绒窗帘。长长的金色流苏还在轻轻摇晃，王后就在那张异常宽大的床上平躺着睁开眼睛。

　　她身下的这张床由一尊生长了五百多年的名贵白橡树树根精雕细刻而成，周边的花饰錶裹着陈年的黄金，象征了统治阿尔里三百六十多年的克鲁诺斯王朝根深蒂固的尊崇地位。十八代君主和他（她）们的配偶都在这张床上度过了他们时而兴奋、时而忧惧的三分之一生命。床上的织物是一种浅淡明亮的金色，可以想见它们在阳光中该多么耀眼，但在这个没有光的房间里便黯淡极了。

　　王后就深陷于这片宽大尊崇，没有光的华贵之中。

　　早在清晨，有双踩着素色提花丝织缎鞋的娇贵脚儿轻快地滑过净洁如镜的青石地板，悄无声息地绕过半睡半醒忙碌中的保姆们，滑至这张床前。

　　这个要在今天举行十六岁成人礼的王族少女似乎毫不在意她尚未梳整的长发和容貌。那些因历史久远而微微泛黄的白玉石雕像从高远空旷的宫殿穹顶亲昵又戏谑地望着她：为什么今早我们的小公主的眼圈和鼻尖有些红得可笑？像刚哭过一样，不过颊上那几粒没来及褪尽的雀斑倒不那么明显了。雕像们彼此交换过不为人类视觉所察的疑问目光。

　　当然公主殿下从不会轻易就哭，但她确实是受了惊吓。清晨的一个梦境把她惊醒：有只怪异的苍鹰，追着她不放！强有力的翅膀不时摔打在她肩头，一对利爪划破皮肤，把她满头长发抓得像蓬乱草。鹰的尖喙时不时啄进眼眶深处，没有痛感，但鲜血在不住地流淌！她在一片绿色原野上狂奔，前方模糊中有片苍翠的森林，躲进那里会安全吧？可还没等她奔近，就在挣扎中猛醒，睡袍都汗湿了。正好天边也亮起第一抹曙光，她不想叫醒保姆，自己简单套上件梳妆衣，悄悄溜了出来。

　　“太早了！”不愿这么早就搅扰母亲，小公主一跃上了床边的软榻，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次倒睡得安稳，直到侍女们放窗帘时呼出的气息唤醒了她。

　　于是王后刚睁开眼，就看见女儿散着一头金发伏在自己身边。床太宽大，艾林公主整个身子扑上去才能凑近她。

　　“是你呀！”王后微微笑了笑。

　　艾林暗自惊讶：母后的头发原和自己一样，如今却几近白色，嘴唇看不清轮廓，眼窝更加沉陷，但她每次看见自己，居然还在微笑！

　　“母后，我害怕！我做了一个噩梦……”她匆匆说完那个梦。

　　母亲的笑意又深了些：“亲爱的，这世上，梦最不可怕。那样的梦也许是在善意地警示你呢。我病了这么久了，不能见阳光，在这个昏暗、静谧、温暖的寝宫，是各式各样的梦丰富了我的精神和生活。除了你的陪伴，你父王的探望，梦是我最忠诚的伙伴，让我不再孤独，还能继续品味着人生的喜乐与悲伤。”

　　王后说得很慢很轻很平淡，休息了一下，她接着说：“今天，是你十六岁成人礼的日子吧?”

　　“是的，母后，他们是这样说的。可依我看，更主要的还是为了那个来访的女王！再说，成人礼晚宴就意味着非结婚不可？您知道，我用不着跟谁结婚也能成为阿尔里的女王。”

　　“有道理。不过成人礼也非常重要。你会有爱情，有婚姻，当然也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女王，我相信你。只是，可惜母后看不到那一天了。”

　　“不会……”

　　王后轻轻摇头：“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而你，亲爱的，还需要一个母亲，向她倾诉你的梦境……和爱情。”

　　听到这里，艾林深感迷困。她看得出母后的健康每况愈下，可真要说到“永别”，那仿佛只是假设，或是很遥远的故事。即使刚才母亲自己说起，艾林还是觉得不可能。她太过年轻，没有亲见过死亡，就无法感觉到死神轻拧门锁的微响。

　　王后仍然微笑着说：“你看这王宫，堂皇、炫目。可每块帷幕后都藏着什么？你了解吗？如果你是个普通女孩，我还能放心一点，但你以后的责任是女王，就注定要承受很多。你看那些惊心动魄，大喜大悲的主角，哪个幸福快乐？其实，我最希望的是……”

　　王后顿住了，不是迟疑，而是为积聚足够的力气，提高声音，说道：“你不要当这个女王！”

　　这句话她说得太迫切，以致肺中一阵急喘，冰冷的面颊发起热来。

　　艾林极为吃惊：“可是，可是，我怎么……”

　　正在此时，一位女官进门禀报：“王后陛下，达尔杜侯爵夫人前来探望。”

　　“……好吧，请她进来。”

　　女官退下。王后对女儿说：“亲爱的，你先去后面等一会儿。很快，我还要再见你。”

　　艾林从容退到寝宫的一幅帷幕后，有意无意地听着外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