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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23章 最后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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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侨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连好。
不怎么大的悼念厅因为只有连好一个人显得空荡荡的。
连好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灰色的外套和椅子好像要融为一体,他曲着身子,整个头埋在臂弯里。
江侨慢慢走近,在连好身边站了好一会。他抬眼向水晶棺材中看去,逝者安详。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这位老人。
江侨抬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柔地落在连好的后背上。
他一下一下地,轻抚着连好。
连好起初没动,过了一会抬头望向来人,通红的双眼非常明显地显示了他已经大哭过一场,这时候看见江侨,连好意外了一瞬,随之眼泪大颗落下。
瞧见这副模样的连好,江侨眉心紧蹙,只觉得心口有一丝抽痛。江侨微弯下腰,用指腹一下一下擦掉不断滑落到连好下巴的泪,下一秒,伸手将连好整个人环抱在自己的怀中。
连好只觉得自己太疲惫了。强撑的精神、压抑的悲痛、无法接受的绝望、还有对自己的自责······在靠上江侨胸膛的那一刻,一切全部分崩离析溃堤而出。
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接着是小兽低鸣一般的呜咽声。
江侨从来没有听到过这般痛苦的声音。声音从连好常年不说话的嗓子中发出,粗粝甚至是有些刺耳地回响在这间空荡的房间里。
也划痛了江侨的心。
连好放肆地哭着,抓住江侨衣服的双手,甚至是全身都在颤抖,江侨觉得他当下的情况不妙,连忙将人拉出自己怀中查看情况。
连好抽噎不止,气息起伏不定,江侨半搂着连好坐下,让对方靠在自己的肩上。他一手拍着连好的背让他顺气,一手从口袋里掏手机,快速打开备忘录,打下两个字:「呼吸」。
江侨顺着连好的气,拿着手机让连好看。连好哭得头晕眼花,手机的光线对他来说甚至有些刺眼,眯了一下眼,他尝试着慢慢呼吸,跟着江侨拍背的频率,也跟着后背感受到的江侨的呼吸频率。
呼······
江侨感受到连好的情绪逐渐缓了下来,垂头往他的脸上看去,除了眼睛鼻子发红,脸色和嘴唇都是缺血的苍白。毫不犹豫地,江侨给陈江林打了电话,直接告诉了对方地址,让他带点补充血糖的、吃的还有消耗品过来。
出去就有一个小超市,但是江侨就是觉得,这个时候他不能离开连好半步,他一分一秒都不能扔下连好一个人在这里。
江侨离开美玲超市后陈江林也没有离开,朱景悦的情绪不好,陈江林害怕她一个人在那里心绪不宁会出事,接到了江侨的电话以后,陈江林一秒都不敢耽搁,让朱景悦帮他拿这些东西,说自己要去殡仪馆。
朱景悦一听本来就不怎么稳定的神经一下子被拨乱了,说什么都要和陈江林一起去殡仪馆。
陈江林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魂不守舍的,索性带着朱景悦一起去了殡仪馆。
对于这两个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来殡仪馆这种地方。
陈江林完全不懂,生怕犯了什么忌讳,朱景悦作为一个女生,对这种地方还是有些害怕的。
问了人,两个人连忙往那边赶去,进房间的那一刻,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相互依偎的江侨和连好。
白炽灯没有一点温度地亮着,他们俩却好像被一层柔和的光晕所包围。
两个人放轻了步子走过去,陈江林小声喊:“哥。”
朱景悦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人,转眼又往水晶棺那边瞥,只一眼,朱景悦的眼泪也毫无预兆的往下掉。
最关心最照顾连好的人,现在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江侨向陈江林点点头,“帮我打开瓶水。”手上安抚连好的动作不停,待陈江林把矿泉水递过来,江侨接过,把水凑近连好的唇边,轻拍他两下,示意让他喝水。
连好从来都是乐观有干劲的,看见这个样子的他,朱景悦的眼泪不禁掉地愈凶了。
狠哭过后连好的神志清醒了一些,他顺从地喝水,又张嘴吞了一块掰好的巧克力,依旧跟着江侨的呼吸频率呼吸,片刻之后终于缓了过来。
他看看把自己整个抱在怀里的江侨,又看看满脸担心的陈江林和朱景悦,想像平常安慰他们一样笑笑,这次嘴角却是怎么也弯不起来了。
“小好没有亲戚什么的吗?”江侨突然开口问朱景悦。
她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过的鼻音,“没有其他的亲戚,自从连好小时候聋了和奶奶一起相依为命开始,亲戚们就渐渐不往来了。”
世态炎凉,人情淡薄。
“那小好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小好通知了他们没有······”朱景悦不确定。
三个人的心里说不上的堵。江侨甚至头一次埋怨起所谓的命运和天意来,春节在即,他们甚至都不让连好和他奶奶共度完最后一个团圆节,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分开了他们。
赵行办完医院的手续也来了殡仪馆,看见连好身边他们都在,稍微安心了些。
“小好有通知他的父母吗?”
待赵行走近,江侨开口问。
赵行点点头:“在医院的时候联系过了,我打的电话。”
“那边怎么说?”
赵行迟疑了一下。
「办葬礼要多少钱?你留个卡号我们直接打给你吧。」
这是当时对面的女人,应该是连好的母亲说的。
赵行难以置信对方的反应,一句话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那是一件发生在不熟的人身上的事。
「您还是过来一趟吧,这边只有小好一个人,他也听不见,您是知道的。」
赵行是这么说的。
连好的母亲——段金孝,最后说商量一下再给他回话。
赵行其实怕这只是暂时的说辞,幸好对方没过多久回了电话,说他们会来,让赵行把地址告诉他们。
这段插曲赵行并没有让他们知道,只是最后说:“他们会来。”
遗体要在这里留三天,没有什么亲戚熟人来瞻仰,这只是一段最后留给连好和奶奶的时间。
朱美玲知道连好的情况,超市门上贴了张纸写:家中有事停业三天。拿了些东西也直接去往殡仪馆。
晚些的时候,王哥和王嫂安顿好孩子也来了,他们从记事起就和老人家是邻居,又和连好走得近,想着怎么都要过来送老人最后一程,也给连好帮帮忙。
本来江侨和陈江林今天买完年货第二天就准备回去了,意外一出,江侨只说要不让陈江林先回去。
“我也先不回。”陈江林心里有杆秤,生死是大事帮连好眼下是最重要的。
江侨没再多说什么,于是给江君倩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
“天哪······”江君倩只感叹老天造孽,怎么刚好就在过年前让爷孙辈分离。
“你们两个人在那也照顾好自己身体,别熬坏了。”江君倩最后叮嘱。
夜里时刻,年纪小的和女性都让赶回家休息了,最后留了江侨和王哥陪着连好。
凌晨时分,一天情绪起伏不定的连好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江侨把朱美玲拿来的羽绒服披盖在他身上,和王哥一同出去透气。
烟草提神。
江侨抽着烟,习惯性的抬头看天,薄雾笼罩,什么都看不真切。
“你姓江?”旁边的王哥突然出声问,他下午听到几个小孩叫他“江哥”。
“对,王哥你叫我小江就行。”
王哥直言不讳:“以前也没听小好提起过你。你们最近才认识的?”
“我和我弟调来这边工作,经常去美玲超市,一来二去就熟了。”江侨眯着眼,神色难得疲惫又颓废。
王哥在旁边瞥了一眼这个年轻人,一双吊眼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穿着干练,带着一身酷劲,却有着与外貌不同的细致。从晚上他来到这里,一切都彰显着连好很信任整个人,江侨也是可靠,话里话外有礼貌会来事,王哥难免好奇又感到欣慰。
起码在这个时刻,是有陪伴在连好身边的。
第二天下午,连好的父母姗姗来迟。
与他们一起的,还有连好从未见过的弟弟。
奶奶再怎么说也是直系亲属,连好的爸爸看见一动不动的老人,还是难过地哭了。
“是怎么出的事?”连振辉问。
连好自然无法回答他,旁边的人就成了他的发言人。
“是从床上摔下来的。老人家本来就有脑梗,这次一摔直接致命。连好早上去她屋子里的时候老人就已经躺在地上了。”赵行冷声说。
他对这对早早就丢下连好的父母没什么好脸色,加上昨天的那一通电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三个人站在那里,只有连振辉展露出了难过,连好的弟弟——连康安,一直站在段金孝的旁边,不怎么自在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连好站在一侧,望着这一家人。
与他没什么感情的一家人。
葬礼将没什么关系但又切不断血缘的人绑在一起,让他们不得不相见。
他们三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和连好交流过,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也许不知道怎么和聋哑的连好交流,三个人占据了悼念厅的另一边,和连好他们两边各占一方。
一直到了遗体火化完,一众人陪着连好回到了那座院子里,连振辉才开口问他们谁会手语,说有些事想和连好说。
朱景悦没好气地上前,“你说吧。”
连振辉抿了一下唇,然后开口:“老人家留下来的东西我们都不要。”
其他人都看着他,仿佛只要他说了或者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就会扑上来一样。
“所有的东西他看着处理就行。”
连好看着朱景悦的手势,脸上没有表情。
奶奶的遗照就立在电视旁边的柜子上,和蔼地看着这一切。
安静了片刻,就在朱景悦想问“你说完了吗”的时候,连振辉说:“以后就不用联系我们了。”
陈江林在一旁已经要气炸了,江侨及时拦住他,眼神则是丝毫不离开连好那边。
朱景悦迟疑了一下,还是原话传达给了连好。
室内一片安静,然后江侨就看见连好笑了。
是一种释然的、自嘲的笑。
旁边的王哥终于是忍不住了。
“哎我发现你们这对父母脸皮很厚,小好当时聋了以后,没过多久你们就走了,这些年一老一小日子过得怎么样你们也没问过,平时我也没听说你们打电话问过,也没见你们寄些吃的用的来。”
他喘了口气,一下子把自己这些天憋的气全发了出来。
“老人家去世该操心置办事情的是你们吧,现在小好什么都干完了,也不见你们安慰一句的,现在又急着撇清关系?”王哥气笑了。
“也是。”他看了一眼一直被护着的连康安,“有了正常的儿子就不要残疾的了。”
段金孝像是被戳到了痛点,想要开口说什么,被连振辉拦住了。
江侨则是又靠近了连好一些,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一家三口。
连康安在段金孝的身后,怯怯地看着这一群人。
连振辉知道他们有错,但是终究是随着时间的细沙,将所有的愧疚和负罪感掩埋,风吹不见。
连好的耳边开始耳鸣,整个脑子变得闷闷的,他挥了挥手,对朱景悦比划了什么。
朱景悦看见有些生气,却见连好十分坚持。
她开口:“你们走吧。”
连振辉和段金孝都是一愣。
他们来的时候就商量好了,海县这边的房子什么的他们都不要,对连好这个孩子,他们是有亏欠的。
结果对方却是轻飘飘的一句:你们走吧。
没有发飙没有难过,好像他早就料到事情是这样子的。
连振辉和段金孝临走前给连好留下了一张卡,却又被连好塞回了连康安的手里。
连好满眼都是藏不住的疲惫,又朝他们挥了挥手,让他们走。